第三章 变身（二）

换上赵军的军服，令我有些别扭，毕竟原来穿这种装束的都是我的敌人，如今我也成为其中的一员，当真得令人唏嘘。

赵军的服饰的确是比明州军的鲜亮豪华，毕竟是中原大国，虽然历经战乱，但是人口与财富都是各国之中最强大的，明州军与赵军相比，就仿佛是平民与财主的区别。

赵国尚火德，所以服饰中多用红色，包括他们的官服。这套军服也是以红色为主，因为此时正是仲春时节，发给我的是两套夏装。这套衣物并不带铁制的甲胄，那是正规部队上战场的时候才会穿戴，我得到的只有一副皮甲。身为亲卫，装备倒也不差，到底是随着将军身边的人，如何也要好些脸面，不可能太寒酸了。

此时，我头发裹着紫罗巾，戴着范阳毡笠帽，上撒着马尾似的红缨，下系一条红色的丝带，打着活结兜在下巴上，令得帽子不易掉落。身上的衣服也进行了更换，将原来已然带着汗馊味和斑斑血迹的明州军服脱下来，由里到外都焕然一新。里面穿着白绢汗衫与夹裤，外面罩着一件皂绸衫，镶着红色的布边，胸前套着皮甲，两肩披着火红色的云巾，云巾的两角环绕在项下亦在胸上结成一个扣。腰间围着黄色搭膊，用一条红色的丝绦裹住；左侧挂着箭壶，箭壶中有十余支铁镞竹尾的箭矢；右侧挂着弓匣，装着一把弓力不到一石，但还算比较强硬的长弓；在弓匣的边上，系着刀鞘，鞘中装的是一把两尺多长的横刀。这些箭、弓和刀，也是赵军护卫兵的通常装备。

对于鞋子，赵军的军官穿的是皮靴，士兵只有麻鞋。我在明州军里虽然不是军官，但是因为是徐将军的护卫，也有皮靴穿，只是如今我那双牛皮靴，有一只鞋帮处磨出了一个小洞，只能留着等以后有机会找鞋匠去补一补，如今也只好将就着穿着这双褐色的麻鞋了。

穿戴完毕，走在赵军中间，我并不显得有多出众。在明州军中，由于大部分的兵丁都是南方人，所以我五尺七寸的身高与众多只到五尺的身形相比，便是鹤立鸡群一般；而赵军中以北方人居多，莫说是我这般身高，便是六尺以上的人也是有的，很多人的身高与我不相上下，所以此时在身高上我也只是略略显得高了一点点而已。

再一次看到我的时候，楚奇的眼睛为之一亮，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称赞道：“人靠衣裳马靠鞍，果然威武异常！”

“多谢将军栽培！”我谦卑地道，心下里却还是有些不安，看他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在看着一个猎物，我又想起了赵人好男风的话来，今天夜里，我就要跟他住一个营帐，谁知道他是不是对我怀有一种非分之想呢？想到这里，原本还想说些感激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我不用客气，然后带着我走出了营帐，我知道他要去巡营了，老实地跟在他的身后。

俘虏营被西塘河环抱，只有东面与陆地相接，紧靠着一座赵军六千人的营地，这等于是掐住了明州俘虏的陆上逃生的通道，除非大家能够生出翅膀飞过去，又或者水性极好地从西塘河中潜游出去。

西塘河是姚江的一条支流，明州城就位于这条河下游三十里外，那里正是西塘河汇入姚江的地方。西塘河只有姚江一半的宽度，大约三十丈，水性好的人也不可能一潜到岸，如何也要出水换两次气的。当然，赵军为了防止俘虏逃跑，也采取了几项相应的措施：俘虏营被寨墙围起，只留一道门通往外间；寨墙外用细绳拴铃铛环绕一圈，只要有人碰触，定然响声一片；河边堤岸上也有赵军巡逻，便是晚间也不间断；河上原有一处渡口，此时也被赵军接管，平民百姓须绕道而行；河面行走的私船必须靠右岸行驶，不能过河中线，否则便会被赵军扣押盘问……

我跟着楚奇出了俘虏营，便看到无数的明州战俘在赵军的监督之下，沿着西塘河岸挖泥修堤，场面甚是宏大。西塘河两岸原本有明州数百万顷的良田，河水亦有灌溉之利，但是因为赵军三次来攻，双方三次掘挖西塘河堤，那些良田早就化为了乌有。如今赵军占有明州，宋宗原施政之先修筑西塘河堤，定然是想要尽快地恢复往年明州城外千陌纵横、稻浪翻滚的胜景。

沿着俘虏营外围转了一圈之后，楚奇走上了正在热火朝天劳动着的河堤之上，一名赵军百夫长立即迎了上来，他显然是这一段河堤上的监军，向楚奇报告着他所督导的这段河堤修筑的情况，他的话语，分明是在痛骂明州俘如何偷懒奸滑，他又如何与之斗智斗勇，才使得他的任务得以完成。楚奇听着，也只是哼哈地敷衍，并未将他的话全部当真。

我站在楚奇身后，却是百无聊赖，四下里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群，我原本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也应该跟他们一样在赵军士卒的吆喝之下，如牛马一般地劳作。但是此时，我身着赵军的军服，成为将军的亲卫，那些往日同袍看我的眼神，就仿佛是在看一个征服者，他们很多人都不认得我，所以只是抬起头看我一眼后，便马上把头低下去，就好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心怀忐忑，虽然楚奇将我从俘虏中挑出来，但是我并不感谢他，反而觉得还是呆在往日同袍中间才踏实，因为我到现在还认为，我依然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蓦然，一个人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挑着两竹兜泥，赤着脚，正走一步、滑一脚地从河岸处走上堤来，虽然低着头只看着脚下的路，但是我还是能够一眼认出来，那不正是我最要好的伙伴刘错吗？此时，因为要劳作，那根与别人捆在一起的绳子被松开了来，我并没有看到其他的人在哪里。

刘错向着河堤上走过来，离着我越来越近，我真想大声地喊他的名字，却又害怕楚奇怪罪，只能紧盯着他的身形，就这么望着他。他显然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不经意一般地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正与我的目光相对，却又马上低下头去。我有些失望，也许他并没有认出我来，只当我就是一名赵军的卫兵而已。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怔，再一次抬起头来，向我看来，然后便象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呆立在那里，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快点！”一名赵军的监工手里拿着**，狠狠地抽在了刘错的身上，那声音“啪”得分外响亮。这个工地上，**声时不时地不绝于耳，抽打在战俘的身上也并不引人注目，但是在我看来，却如同自己被打了一般得痛。

刘错一个趔趄，挑着的两竹兜泥全部翻了出来，他的身体也跟着倒了下去。

身后赵军监工不由大怒，手中的**越发举得高高，对准刘错的头便要劈头盖脸地打下去。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抬手一把握住了监工的手腕，令他无法向下挥动半分。

“你要作甚？”监工大惊，他看到我也是穿着赵军衣服，并没有把我当成敌人。

那个正与楚奇汇报着的百夫长也迈步走将过来，被这突然发生的变故所吸引，他来到我的身边，仔细地打量着我，马上想到了什么，对着也走过来的楚奇不满地道：“将军，这个家伙不也是明州俘吗？”

“他如今是我的亲卫！”楚奇的脸上毫无表情，告诉着他，同时也命令着我：“喜子，把手放开！”

我犹豫了一下，转头看着正从地上爬起来的刘错，此时他的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浆，但是目光却十分明亮，只是冲着我微微点了点头，明白我此时身份转换的原因，也许从我被楚奇单独叫走之时，他、以及我的那些同病相怜的战友们就明白了什么。

“把手放开！”楚奇再一次喝令着。

我只得默默地松开了手，监工如释重负一样长出了口气，活动了下手腕，依然一鞭子抽打到了刘错的头上，他的脸上立即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血印，但是刘错却一声未吭，目光中一股仇恨一闪而过，便低下头去。

“这就是不好好干活的下场！”监工仿佛还不解恨，又在他身上抽了两鞭，这才罢休。从始到终，楚奇都是环抱着双臂，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没有出言阻拦，仿佛他只是一个看热闹的人。

刘错重新挑起了竹兜，不再看我一眼，转回河岸。

我真得好想跟他说句话，但是此时也只能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如哽在喉般，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好。

监工当先地离开，百夫长也没有再向楚奇汇报什么，跟着离开了，倒是楚奇，他顺着我的目光也望着刘错一步步地走向远处，终于他忍不住地问道：“你认识他？”

我点了点头，如实地告诉着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楚奇沉默了片刻，仿佛是想了想，道：“好吧，你去跟他说几句话，一会儿过来找我！”

“诺！”我应声答着，心下里对他又有了许多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