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铁流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救护兵。

那个和他一起翻越了高山逃回马德里的救护兵。

“乔万尼也在这里？”

铁流首先问他战友的情况，他离开医院时这两个人是在一起的。

“他走了！不在西班牙了。上尉先生您现在也不在坦克部队啦？”

救护兵拉着他离开了人群，“您的去我家里坐坐，我家就在附近，这是缘分，我不能失礼！”

“是的！我现在成了办公桌后面的战士。”

铁流自嘲地回应着，眼见推脱不了他的好意，只好问他：“远不远，不如我开车带你走。”

“怎么会远呐！看就在街角。我们是在家门口放哨站岗！”他笑语。

“克拉多，需要我去找点酒嘛？”身后一个女人怯怯地唤他。

铁流扭回脸发现跟着他们的是哪个给她驴奶的女人。

他骇了一大跳立刻的跳开，因为这女人傻乎乎地还将枪口朝着他。

“阿玛亚，我老婆。”救护兵克拉多不好意思地介绍。

“先生别担心，没有给我们发子弹。”女人腼腆地宽慰他。

“没有子弹站的什么岗？”他诧异地望向克拉多。

“站岗也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全家总动员可以多领回一份面包！”后者嘻哈哈地摸摸头，“男人们站哨累了，就让她们拿着枪替换一会儿，吓唬吓唬人。”

“你会放枪吗？同志！”铁流打趣她。

阿玛亚点点头，“看着会！但是还没捞着放一下！”

一听这话，即便知道枪里没子弹，铁流依旧下意识地离她远了些。

会打枪的人不可怕，可怕的反而是这些思想里迫切希望理论结合实践的半吊子。

“见到您可是真好！在我这坐一会儿不耽误您的公务吧！”

克拉多矮小的身子一进了自家的大门就变得灵敏而高大起来。说他高大是因为远比他高大健壮的，她的女人俯首帖耳听支使的态度，衬托的他的形象无比的高大。

铁流这时候站在他家的小院里，亲昵地**一头驴子的大长脸。

一头没有尾巴的驴子。

“我出院时这家伙居然还在。”克拉多多少有些羞怯地解释，“它对我的感情，哎呀，依恋极了。赛过阿玛亚对我的崇拜！”

“我觉得你骗别人说这是你自家牲口的可能性很大，”铁流笑，跟着他进屋，坐到了餐桌上。“或者是你出院时随手偷得也说不定！”

克拉多拘束地使劲搓手，不知该承认那个假设。

“下士克拉多！”铁流突然一本正经地向他下达命令。“兹以上级的命令为依据，将战斗中所得的战利品，一头秃尾毛驴作为奖励颁发给你！”

克拉多跳起来，麻利而又标准的立正打了个敬礼。高兴极了。

“遇到您真是天主开恩。”他说：“可算解决了我的一个大心病！”

“这算什么心病！”铁流笑。“你还会担心因为一头驴子被人抓走？”

“可不是！”克拉多哭丧着脸回答。“我比乔万尼早出院几天，我再去找他时听说他被送去了墨西哥养伤，他的伤口感染，胳膊被锯了，成了残疾。要说去墨西哥可是好，哪里也讲西班牙话倒是不愁找老婆。不过，”

克拉多拿眼睛和警惕地盯着看他的女人对了对目光，微笑着说：“去吧！宝贝给上尉做点好吃的，他可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去吧！放心，我只爱你一个！”

女人欢快地离开了他们。

“克拉多，你好像是潘帕罗那人。”铁流回想起来，好奇地问。

“是的，山里人。所以我会养驴子。”救护兵咧嘴笑，“不过，现下是马德里人，在医院认识了阿玛亚，她是陪重伤了的男人，结果他死了，我来了！带着断了尾巴的一头母驴子。”

他嗬嗬地笑，捧着一盘食物进来的女人也笑。

“幸福就好！”铁流说。

“马德里好呀！不愧是西班牙的大城市，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新鲜、丰富的食物。”克拉多替他拿过一个盘子摆到面前，“从北部的加利西亚、巴斯，到东部瓦伦西亚的海鲜饭。到咱这里的马德里肉汤、牛肚、大蒜浓汤、牛餐、土豆煎蛋饼、烤海鲷。只要你想吃，各色风味都能品尝。”

“克拉多，你确定你能让我吃上这些好东西？”铁流打断了他的絮叨，盯着自己面前薄薄的一张面饼问。

“好吧！请您尝尝咱的手艺，土豆煎蛋饼，现下唯一能做出来的。”他羞涩地笑。“上尉先生，可惜您战前没来到咱这里，要不，欠您这一顿，战后您还来咱家里做次客，我给您补上！”

“不！”铁流突然俯下身，吃了很大一口面饼。

“我不愿意让别人欠着我什么！上次，有人欠了我一顿酒，结果丢了命！”

他的眼泪差点没止住。

克拉多被吓住了，双手乱摇赶紧说：“收回，收回，不欠您！”

“克拉多，你有什么麻烦需要我解决？”铁流抬起头，盯着他问。

“没什么，我去打听乔万尼时，别人告诉我有人也再打听我的下落。我觉摸着不会和哪驴子有关吧！”克拉多看了看铁流，想说什么又没敢说。

“既然你的驴现在还好好的站在院里，哪，就应该是和我有关的事了！”铁流低下头再吃了一口面饼。“你老婆手艺不错！要不，你就带上老婆去墨西哥吧！哪里至少没有战争，而且，我感觉找你的人没有恶意。”

克拉多点点头，“他们找到我了，说的话和你一样。”

“为难你了？”铁流问。

“没有！很客气。”克拉多迟疑了一下，还是向他坦白了。

“上尉先生，有人给我讲过格雷斯小姐他们可能的去向。”

“什么？”铁流大吃一惊，急切地抓住他的手，“怎么回事，赶紧讲讲。”

“我和乔万尼在伤员中一直帮你打听她俩的下落，后来被一帮打听你的人找到了，结果问话的时候了解到这个情况，他们警告我俩不准再以您的名义打听这事。我琢磨着不对味就设法自个儿出了院，完后乔万尼就去了墨西哥，后来他们再找到我也没为难，只是强调不让我再提关于您的任何事情。”

克拉多小心的看了看他，铁流神色凝重的点点头：“我知道这事情是谁干的，对咱们没恶意。”

“是的，没恶意。还多少关照我成了这片的民兵小队长。”救护兵咧嘴得意地笑。

“说要紧！”年青人挥手打断了他。

“在瓦伦西亚，一个月前有人看到过她！”

“谁？那个她？”铁流逼问。

“军医小姐。”克拉多咽口唾沫回答道。

“确切？”

“救护队里原先的一个司机，认识军医小姐。”

“这个人呢？”他追问。

“被坦克部队招募走了，在前线！或许就是您的老部队呐！”

铁流摸着自己的下巴沉默了半响。

“克拉多，能把这事儿忘掉吗？”

后者赶紧点点头。

“那好把这人的名字告诉我，以后就再别提起这事啦！”他说。

“哪当然！我干嘛放着幸福的生活不好好过，自己跟自己找麻烦！”

“如今这日子，也算幸福？”他笑。

“当然，现如今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救护兵自得地说。

“如果我死了！我能说为了你们的幸福，牺牲了自己吗？”

铁流搭眼看见走进来的阿玛亚，低眉顺眼地凑到克拉多身边，小声地嘀咕了几句，便打趣道。

“俺们可不敢领着情！你失去的幸福未必就会落到俺头上，要我说，您还是抓好自己的幸福得了。人人都幸福，天主的福音才算降临人间。”

救护兵站起身来，将阿玛亚交给他的壶送过来。

“上尉先生有人找到了您的车，看起来是有急事儿！”

铁流点点头，推开他递过来的东西。

“驴奶我可不喝！”

“啧啧。您可是不识货，这东西包治百病！”

“留着自己喝，好对付住阿玛亚。”

他站起了身，对两个人说：“那么再见！”

犹豫了一下，他低声说：“克拉多，你不适合当兵，要我说，带着老婆走吧！”

救护兵咧嘴苦笑了笑：“上尉先生，能走到那里去？谁敢保证逃去的地方不会有别的灾难？要我说，生活就是要逼得人跟他来硬的，扛着、熬着过得反而踏实。最坏也不过如此，还能坏到哪去？怕就怕，你抱着一腔子往好里过的想法，躲来躲去、逃来逃去，最后兜头一瓢凉水浇了个透。那时死不了也不想活啦！”

“不躲！不避！压着困难活下去？”铁流注视着他，看到的居然真是这个懦弱小兵眼里不曾有过的一种坚定。

“希望你们活好！活下去！”他伸出手。

“您也是！上尉，得活着。活着可好了！”

救护兵哽咽着拉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