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空袭

马易军正循声看人，借着闪过的光线见说话之人长着个细长脸，天灵下巴棱角分明，正是昨天认识的小四川，因没怎么听清，一边去扶地上的人一边问道：“你说啥呢？”

洞里早吹了灯，昏暗得很，小四川也不能从声音辨别出是谁，开始那句屁话自没必要再重复一遍，便反问道：“你说这该有多少飞机？”

马易军道：“顶多是个死，多少飞机老子也不怕它。”

小四川突然有了种想出去看看的冲动，下意识抬了抬脚，却才觉得脚好像根本没在自己身上，想拿手去抬，又发觉手也不怎么听使唤，不由得慌道：“遭球了，我手脚动不了了。”

经这一提醒，赵东奎也感觉到了同样的困境，紧跟着便是骂声一片。马易军身边能说上话的人都不在了，赵东奎与小四川成了他最熟悉的，闻言赶紧过去察看，先到小四川身边，一手压住他膝盖，一手去摇他脚板，问道：“能感觉到我摇你哪里么？”

小四川一把把人推开，五官都挤作了一处，使劲咬了咬牙才开口道：“你推磨子呢，也不晓得慢着点。”

马易军如释重负，嘿嘿笑道：“知道痛才是你的脚，等会儿活动活动应该能没事。”说了又转过头去帮赵东奎。

方铁山这会儿才进入状态，赶紧道：“有手脚不好使的说个话，能动的帮忙扶一下。敌人飞机马上就要来了，看这架势，一旦被震倒胸口贴地上就完了。”

洞里又开始乱起来，能动的一股脑起身想帮忙，踢得箱子乱响。一时动不了的则纷纷开口求助，故作轻松的，焦躁怒骂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整得个窑洞像茶馆戏院似的。刚安静一些，天上的飞机便已经咆哮着飞到头顶了，少顷便是爆炸声接踵而来，密集的几乎没有间隔，兼之榴弹炮炮弹划破空气的尖啸声夹杂其中，就好似有人拿着十斤的大锤在敲打牛皮鼓，一下连着一下，把鼓面上的人搅成了浪里的小船。

赵东奎挨炮的经验倒很丰富，马易军一不小心却把嘴巴咬出血来。小四川被方铁山护着颠簸，这么摇晃却省了他自己活动手脚，不觉间因为睡姿太糟而麻木的手脚就恢复了。

马易军只觉得从十八层地狱里走了一遭，等敌人飞机一走，他便忍不住感叹道：“这回可算长见识了，原来地皮也可以这么个晃法。”

赵德彰挨炸那会儿便一直在注意最里边的角落，只是靠偶尔震动掀开遮挡物带来的那点光亮实在无法看清，听有人说话才回过神来，开口道：“那边地上好像躺着人。”

兵们听了一起跑过去看，洞内就那点空间，人挤人又是一阵混乱，末了听李强的声音道：“是有人，好像是八班的李麻子。”

方铁山道：“快扶起来看看怎样了。”

赵东奎早忘了手脚不便的事，伸手去把人扶起来，然后凑近了脸去看，却见手里的人吐出一大口血来。

方铁山在后面问：“人怎么样了？”

赵东奎道：“吐血了，心脏肯定被震掉了。”

李强道：“不懂别乱说，心脏有血管拉着，怎么会被震掉，是被震坏了。”

李麻子吐出血却能说话了，口里重复唠叨道：“这回睡死了，这回睡死了。”

赵东奎道：“李麻子你醒醒，你怎么就不叫人帮忙呢？”

李麻子伸了伸脖子道：“睡死了，做梦呢，我梦里叫了，你们听不见，我醒不来。”

方铁山道：“快让他别说了，人都散开些。”

李麻子又咳出一大口血来，继续道：“别……别叫我李麻子，人都要死了，我下辈子可不想再麻子了。”

旁人纷纷散开，李强伸手去托住他脚，和赵东奎一起把人往箱子上抬，待把人放好再看时，却发觉已经死了。李强想把人喊回来，张了张口却不晓得喊什么，问道：“李麻子本名叫什么？”

方铁山道：“李开山。”

李强便“李开山”“李开山”地喊起来，只是喊了半天也没人答应，反倒把大家心事喊出来了。

方铁山本与指导员商量好把特务的事情与大家说了，看这气氛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不多时，外间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方铁山估摸着今天的仗不好打，开口道：“瞧这架势，这仗只怕不会顺堂，迟早有用上咱们连的时候，大家抓紧点休息，先把精神头养足咯。”

小四川这会儿才回想起手脚活动自如了，挨着马易军坐下拍他肩膀道：“你就只管放心坐着，需要咱们时自然会有人来叫。这回不止你长见识，打了这多年，昨天晚上鬼子小炮整出来的阵仗我都少见，今天更不得了，不晓得他们还有啥子新鲜的东西没得。”

二排长晁有宽就紧挨着他二人，若是洞外，就可见他略带方正的黄脸上布满风霜留下的痕迹，嘴巴门口长着一排龅牙，让人一见就联想起家乡的老农民。这会儿听小四川在安抚人，也接口道：“只要有人在，敌人就别想拿下咱们阵地，倒不一定非要现在出去才算数。”

洞内空间狭小，一个个说反而大家都听得清了。方铁山听了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认可，却听中间有老兵崔宇春说道：“怕倒没啥好怕的，只是不知这般炸法工事扛得住不，鬼子的飞机咱们又够不着。

崔宇春话说得含蓄，其实也不外乎就是这样万一死了，难免死得不明不白，有些不值。

马易军进入部队后才觉得以前糊里糊涂跟着土匪混肚子是白活了，此时哪里听得这种丧气话，愤然道：“人死鸟朝天，他敢来，咱没死就要和他干到底。要我说啊，这国家间像极了咱以前的绿林，平日里大家都讲些江湖规矩，但背地里却相互盘算。要是哪个敢把人马放到别人寨门口，对方当家的说什么也是要带人出来会会的。难不成还让别人在你门口安营扎寨，到时趁你不注意半夜一家伙打进来，死都还不知咋死的。”

指导员兴致盎然的听着马易军说完，笑道：“他这话虽然糙了点，但理可不糙。”说完转向崔宇春道：“这种情况以前咱们都没遇到过，但扛不住也得上，咱们身后可就是祖国啊。怕是怕不来的，敌人你越怕他就越要你命，有困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不敢面对困难。”其实指导员想听的还是崔宇春说的，有担心是正常的，即便有想不通的地方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要说出来了才好做工作。

方铁山和指导员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接过话头道：“对，怕是怕不来的，但是毛**说过，不打无把握之仗，更说过，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所以我们大家应该一起想想，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想想看，怎么样才能既保存自己又同时消灭敌人。也只有消灭了敌人才能保存自己。”

接下来众人群策群力开始商量起怎么防范鬼子的飞机、炮弹。这方面当土匪的马易军对这些不在行，听得十分仔细。

在场的都是些大老粗，也不可能在一时半会儿间就想出什么妙法来，说到底也就是将以前积累的经验理出来，然后将农民最擅长的活发扬光大——变着花样挖土。

方铁山仔细梳理着众人的建议，看能否从中找到些启发，挖土也是一门大学问来着，只是就这几句话功夫，外间零零散散的枪声开始不停传来。

老兵们自然知道，这是鬼子给自己壮胆呢！关键还在后头。赵东奎也觉得时间越来越慢，，似乎每一分一秒都发生了很多事，咬牙时隆起的颚骨突出在他的长方脸上，两道浓眉也向中间皱拢，让本来十分受看的脸庞变得有些走样。

连长方铁山也有些焦躁，正准备起身活动一下，手榴弹短促低沉的爆炸声迅速响彻整个战场，接着各式各样的枪声也加入到其中，方才略微冷清的战场瞬间又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