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东南永作金天柱

顺天城外的驿馆，是故金国用来接待本国及他国下级臣僚的地方。毕竟，高官显贵和皇亲国戚要是来顺天，第一时间就会被官吏们大张旗鼓地接到城中，哪里会在荒郊野外暂住呢？在金国贵族看来，只有送信、送物的驿卒，还有住不起城内高档旅舍的小官才会住在可以免费提供食宿的城外驿馆。

不过，聪明过人、深谙人情世故的沈唯敬可不认为——让自己住在城外驿馆是燕王看不起自己，毕竟“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负责接待他的，是赫赫有名的“扬州八怪”之首、一品县令郑板桥，有他作陪，别说是住在荒村野店，就是在野外搭个营帐，那都是超越国宾的大礼。

毕竟，顶级的酒店多的是，顶级的美女多的是，顶级的服务多的是，这个世上除了忠诚、义气和情感，花钱买不到的还真不多。可郑板桥，就不是你花钱就能见到的人，这种人，叫作名士。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这样的人，可不是拿钱能衡量的。

更何况，沈唯敬早就知道——如今的燕国，除了私人正常经营的酒店、茶肆、客栈，燕王把曾经的金王宫都拆得只剩下朝会的地方了，至于官府那些乐坊、伎馆还有高档馆舍全都解散了，不是变成政府的办公场所，就是免费提供给穷苦百姓，估计这荒郊野店，还真是这个特立独行的燕王能拿出的最高规格的礼仪。

更何况，燕王是何等英明的人？他难道对沈唯敬在辽国做了些什么一无所知？恐怕不会，毕竟乱世之中，情报战线比起硝烟四起、刀光剑影的战场从某方面来说更重要，情报的差错和闭塞有时候会要了一个国家的命。当初，速不台闪击金国，不就是因为金国自以为受到清廷的庇佑，他铁木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所以输得连一个金国王室的男丁都没有了吗？

所以，请他在城外暂住，已经是相当给他面子了。

想到这里，沈唯敬老脸一红，平生自认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他，竟然对燕王有了一种愧疚。他心说，这个燕王别看武艺高强，但比起那些暴虐的武人，他真的是相当温柔，还好自己是个老油条，还是个大老爷们，要是自己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真的要怦然心动了。

当沈唯敬和郑板桥行到驿馆门口时，一个狐裘长发、俊朗威严的男子背着一把冷月般的长刀，他虽然面带微笑，抱拳行礼，但十丈之外的沈唯敬却感到一阵不同于北风的丝丝寒意，那是男子不由自主散发的凛然刀气。

“这位是燕王的义弟，胡斐大侠。”郑板桥笑着介绍道。

“哎呀！”沈唯敬翻身下马，赶紧向胡斐还礼，“原来是名扬天下的‘雪山飞狐’，您除暴安良、伸张正义的侠名，鄙人可是如雷贯耳。”

胡斐摇摇头：“沈大人，您过谦了，我杀得的那些恶霸贪官，不过是拯救一方百姓，您以一人之力，便扭转世局，让十万日军退回倭国，不光救了**百姓，更让我神州儿女免遭可能的战火。虽然，我的很多好友，包括我的义兄‘千手观音’赵半山都在苗疆的红花会与清廷为敌，但对于您个人，在下除了尊敬，依然是尊敬。”

“唉，有道是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我沈某混迹商界、官场二十多年，酒肉朋友、利益之交数不胜数，可真正的知己，竟然是郑先生、胡大侠，还有燕王殿下。”沈惟敬喟然长叹，“倘若已故的胡宗宪总督、徐渭先生能够听到燕王殿下的话，泉下有知，也该仰天大笑了。”

郑板桥、胡斐闻言，不禁恻然。胡宗宪，字汝贞，是南宋小朝廷的两广总督、武安侯，那时，抗清名将岳飞遭构陷而死，不光面对清廷，南宋王朝一败再败，只能退出长江流域，在两广、福建等地苟延残喘，东南的倭寇更是伺机而起，大肆掳掠宋朝百姓。

此时，即便是昏庸无能的宋高宗也意识到——两广是朝廷的财富、命脉，宋朝能否存续，全靠广州十三行与英国、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的贸易，一旦广州有失，即便清朝不南下，宋室也会被穷死、困死！

正所谓“乱世出英雄”，时任泉州通判的胡宗宪挺身而出，他为了最快地爬到两广总督的位置，不惜委身当时因为陷害岳飞被万人唾骂的奸相秦桧，充当他的党羽。在秦桧的支持下，胡宗宪很快掌握了两广的财政与兵权，他任用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在“江南四大才子”徐渭的出谋划策下，出色地平定了倭寇之乱。

而那时，沈惟敬还在经商，也私底下帮着胡宗宪、徐渭做了不少事情。

只是，好景不长，由于民间对岳飞的同情，和对秦桧的滚滚骂名，让宋高宗也不得不牺牲秦桧，来保全朝廷和自己的体面。于是，秦桧遭到了南宋朝廷的罢免和流放，最终在众叛亲离、一命呜呼。

秦桧**后，树倒猢狲散，被当作秦桧走狗的胡宗宪自然难以幸免，志大才疏的新任宰相韩侂胄上台后，在用人上非根正苗红的“清流”不用，他怎么看胡宗宪都不顺眼，授意给事中陆凤仪，弹劾他**军饷、滥征赋税、党庇秦桧等十大罪名。这些罪名中的随便哪一条，都能要了胡宗宪的命。好在宋高宗虽然自私贪婪，却并不糊涂，念其抗倭有功，怕杀了大功臣太寒人心，以后没人再为朝廷效命，最终让他致仕回归故里。原以为胡宗宪就这样逃过一劫，不想过了两年，他又被政敌惦念起来，找个假拟圣旨的罪名，押赴南宋京城福州。

胡宗宪在狱中含泪写下万言的《辩诬疏》，为自己辩解。可《辩诬疏》交上去后，迟迟没有回音，胡宗宪自感无望，心灰意冷，写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的诗句后自杀，时年五十四岁。宋孝宗继位后，胡宗宪被**，追谥襄懋。

据说，胡宗宪下狱时，他曾经的老部下来探望他，给他写了一首诗，胡宗宪死后，这个老部下心灰意冷，在扬州落发为僧，法号贯休，但他这首写胡宗宪的诗，却广为流传：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

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哎呀，你看看，大好日子，我说这些作甚，该罚！该罚！”沈惟敬见状，不禁哈哈一笑，岔开话题，“此时此刻，要是能有热水泡个脚，有张床睡个觉，就比什么都好啦！”

郑板桥、胡斐相视大笑，郑板桥拍拍手，顺天龙兴浴堂最好的店员已经躬身而来：

“几位大人，热水已烧好，注进了这里庭院的卵石池，请几位大人边赏雪、边沐浴。”

“好！好！好！”胡斐抚掌大笑，“我在山中的时候，条件艰难，为了修炼内功，都是直接在冰水中沐浴，今日也叨光，好好享受享受。”

“欸，这龙兴浴堂可是全辽东最好的澡堂子了，这个店员名叫金不换，可是他们服务最好的技师，调水、搓澡、按摩全都没话说。”郑板桥笑骂道，“请他们的钱，官府可没有，燕王也不好意思找颍川公主要钱，再说了，颍川公主偷偷把自己八成的俸禄都捐给了国库，殿下那是心知肚明，所以，这回可是他自掏腰包。”

“我说，一个亲王两万两白银的年俸，不至于这么快就花完吧，请都请了，人家沈大人都没意见，你老郑咋呼啥呢？仗着你和燕王是本家啊？”胡斐笑着哼道，“嘿嘿……金不换，好名字，不知道谁是浪子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胡斐的一番话，让沈唯敬不禁微微摇头，暗暗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