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刘老根一家的团圆饭

按照日历上的节假日，春节只有一个星期的假期。政府机关要到除夕这一天才能放假。但是在农村，却并不按照这个时间放假上班。码田村按照传统习惯，在阴历腊月二十六日就开始放过年假了。从腊月二十七日开始，村民们开始做过年的准备。第一项要做的事情是打扫卫生，要把房前屋后的坎坎沟沟打扫干净，有茅草的要刹去，有沟沟的要把泥土污水清理干净；第二项要做的事情是打糍粑。过年打糍粑是一件大事，在解放初期那些年，农民都有了自己的田地，粮食丰足了，码田村的农民打糍粑打得多，人口多的户要打一担多米的糍粑，糍粑要吃到四五月。后来集体化了，实行食堂制，由于过度浪费，又加上连续三年的严重干旱，结果出现了从1959年到1962年的连续三年的全国性大饥荒，过年没有米打糍粑了。

刘老根记得，在食堂那几年，每年过年只能由食堂发给每个人一斤糯米打糍粑，于是社员们就利用蕨菓渣（捣蕨菓淘洗出的渣）拌糯米打糍粑，也就在除夕这一天吃了团圆饭以后打糍粑。虽然已经吃了年夜饭，但是肚子还饿，于是一边打糍粑一边吃，糍粑打完了，糍粑也不剩下多少了。到正月初一，糍粑就吃完了。1962年撤了食堂以后，生活慢慢地好起来，饥饿问题基本解决了，但是粮食仍然由生产队发给口粮，由于那时候国家对粮食抓得紧，国家要求农民多交“爱国粮”、“战备粮”，还要留下足够的“储备粮”，所以社员的口粮是有严格限制的，码田村的口粮基本上在四百斤左右。这四百斤口粮并不全是稻谷，它还包括秋冬的红薯，春夏的麦子和豆类。

由于那时候食物单一，人们食量很大，男孩子吃饭可以用二角五钵子（那时候最大的钵子，因为买一个钵子需要二角五分钱，所以成为这种钵子的名称）吃一钵饭，也就是可以吃一斤半米以上的饭。那四百斤口粮是远远不够吃的。过年也没有多少糯米打糍粑。一直到1981年实行了责任制，农民才开始吃饱饭，过年打糍粑也多起来。刘老根家里又开始打一箩筐糯米的糍粑。

做豆腐也是准备过年的一项重要工作。每到过年，家家户户都要做豆腐，少者一两桌，多的要做三四桌。因为过年除了要吃新鲜豆腐，还要吃发豆腐（油炸豆腐），最重要的是干豆腐（把豆腐放在炕上炕干）。每一家都要炕一筛子干豆腐。这种干豆腐拌腊肉是非常好吃的。

除了准备以上几项，还要准备好门上贴的对联。有的在市场上买了对联，有文化的人就自己拟写对联。也有人专门请人写对联。村文书栗郭靓能够写一手好毛笔字，每到腊月二十八九甚至到了三十夜，阿庆嫂忙着准备团圆饭，栗郭靓则忙于给邻居写对联。阿庆嫂是开通人，知道男人忙于给邻居写对联，也不责怪男人，一直到菜饭都弄好了，摆在桌子上，在桌子底下摆上火盆，才去中堂看男人是不是得空吃团圆饭了。但是男人仍然还忙着写，还有邻居等着。邻居也急，因为三十夜必须把对联贴上去。所以过年这一天要说忙，也只有栗郭靓最忙。

三十夜这一天要做的事情很多，人们常常说，三十夜三十条门路。除了上面说到的，还有贴门神，给老祖宗烧纸烧香。人过年，阴间的人也要过年，三十夜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烧纸烧香，先给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烧了（当方土地担负着保护村民们家家平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责任重大，所以过年烧纸烧香要先给土地烧）然后上坟地给祖宗和去世的亲人烧，最后回到家里，在中堂的神龛前面烧。

做完了这一切，就可以在堂屋里吃年饭了。

吃团圆饭了，刘老根一家人围着饭桌坐了。刘老根坐在最挡头的椅子上，孙四婆和孙女丫丫坐在对面，媳妇米三姑还在厨房忙着什么，儿子刘三豹给老爹和自己各筛了一杯酒，看到三姑还没有来，喊一声：“三姑还在做什么？”

随着一声应答，三姑出现在门口，说：“你们吃就是了，还等什么等。”

孙四婆说：“过年的团圆饭，一定要等齐了吃嘞，你还不来，我们怎么好动筷子呢？”

人都坐齐了，米三姑给婆婆筛了一杯娃哈哈，给自己和女儿YY也各筛了一杯娃哈哈，然后举起酒杯说：“公公婆婆，祝你们二老新年愉快！身体健康！也祝全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全家人喝了第一杯酒。刘三豹又给老爹和自己筛满酒，问：“爹，这酒味道好喝吗？”

刘老根琢磨一阵，说：“这酒味道很好，很香的，好像有杨梅的味道，这酒很贵吧？”

刘三豹说：“爹，这酒就是我们自个村里酒厂酿制的杨梅酒嘞。村里给乡政府干部每人送了两瓶杨梅酒和两瓶板栗酒，刚才我给你筛的是板栗酒，你把这杯板栗酒喝了，看看跟杨梅酒那个味道好？”

于是刘老根喝了一口板栗酒，仔细品赏一阵，然后再把杨梅酒喝一口，仔细品赏一阵，然后说：“两种酒都好喝，不过杨梅酒有杨梅味道，板栗酒有板栗香味。要说那种酒更好，我还说不出。不知道那种酒的价格高一些？”

“给乡政府送的酒没有收钱，据其他人说，码田村的杨梅酒卖到外地是四十块钱一瓶，板栗酒卖到外地是三十块钱一瓶。杨梅酒还是贵一些。”刘三豹说。

“其实酿制杨梅酒和板栗酒我跟荆五宝都有功劳。早在杨梅成熟以前，村委会就派我和荆五宝到县城酒厂签订了合同，要求县城酒厂为码田村烧出20000斤45度纯米酒，以保证浸泡杨梅酒所用。还从县城陶器厂买了500个水缸，准备浸泡杨梅酒所用。后来村里酒厂浸泡了456缸杨梅酒，每一缸放40度以上米酒60斤，放入杨梅后让缸子装满，过滤后，一缸酒的重量在80斤左右。当时村里预计卖每斤40块钱，村委会规定，为了保证杨梅酒的质量，今年浸泡的杨梅酒要到年底春节以前出卖。现在村里正是按照原来计划，把杨梅酒和板栗酒都弄出来卖了，估计这一次村里又有一笔大收入。”

“听他们说，今年我们村里给村民们发的年终奖就是杨梅酒和板栗酒的收入呢。”

刘老根把杯子里的酒喝了，夹了一块肥肉吃了，说：“今年这一年村里收入多嘞，先是杨梅，接着是柰李，接着又是药材，据说长地湾的药材就得了一千多万。村里酒厂也发财，看来这精准扶贫驻村工作队就是有办法，他们来了，什么都值钱了。我还真的冒晓得以后要发展到什么样子嘞。”

刘老根说完又夹起一块肥肉吃了。媳妇米三姑说：“爹爹你不要老是吃肥肉，老年人要少吃肉，肉里面含高胆固醇，吃多了不易消化，不利健康。”

刘老根说：“我就爱吃肥肉。我的身体里面就缺胆固醇。”

刘三豹和米三姑都笑，说：“爹你不要太固执，怎么连科学也不相信呢？”

刘老根说：“你们不知道以前的事。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年年过年要煮猪头肉吗？实际上，那时候也只有一点猪头肉可以吃，一个猪头，或者是半个猪头，煮一大锅子萝卜坨坨，猪头肉没几口吃，主要靠吃萝卜坨坨。记得我小的时候，在食堂那些年，每到过年，就……就……”

YY忽然发现了秘密，合着妈妈耳朵轻声问：“妈妈，爷爷在哭了！”

刘老根低着头忙摆手：“我……我没哭，呛了一下，没事……”

其实刘老根真的在抽泣了，每当说到食堂的饥饿，刘老根就由不住要抽泣。刘老根努力不去想，但是奇怪，你越是努力不去想它，它越是在你的眼前晃。刘老根也曾经努力想把那些苦涩的记忆彻底忘掉，但是奇怪，你越是想忘掉它反而越是忘不掉。刘老根也经历过许许多多快乐的事，但是那些快乐的事很快就忘记了，为什么偏偏那几年留下的记忆是那样的深？简直是刻骨铭心？童年时代的那一段苦涩记忆，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刘三豹和米三姑也已经发现了爹内心的那一阵隐痛，忙用言语安慰：“不要想那些事了，半个世纪都过去了，现在你们日子也好了，不要再去想那些事了！”

刘老根振作起来：“不要再想那些事了，喝他妈的酒！来！大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