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翌日一早，羊狮幕浓雾弥漫。屋后金牌山，忽隐忽现。往年这个季节，对面一览无余的武功仙山，此刻淹没于白茫茫的一团雾霭中。时令尚未深秋，山上却寒气袭人，两件衬衣穿在身上，感觉身上还是发冷。

沈家大宅里，神龛前条桌上的香炉里，燃着三根红香、两根白烛。香炉前摆着一块白纸黑字灵牌，上书“沈府老大人廷贵之位不孝男宗高、宗灏、宗相、宗魁、宗琦泣立。”

山风呼呼，烛火摇曳，灵牌前跪着头戴白布的五人，均双眼泛红，珠泪滚动，神色凝重。

众人行过三跪九叩之礼后，站在中间的宗高，对右边的弟弟宗相说：“三弟，父亲大人上月丁外难归，你此去大庾九牛塘，务要查清真相。父亲大人九泉之下，方能瞑目。”

宗相听后，不发一言，沉重地点了点头。宗高左边站着的宗灏，此时走过来，拉住宗相之手，嘱咐道：“此去路途遥远，车船劳顿，辛劳倍极，三弟照顾好自己。”

宗魁、宗琦也围过来，说：“三哥，路上保重。”

草草吃了点东西，宗相身背行囊，来到后堂，拜别祖父。年近八旬的兼三，痛失至亲，锥心刺骨的痛，使他的脸色更显疲态。见宗相进屋，眉色稍稍舒展。他询问着宗相，去往大庾的水路路程是否记清？到了大庾地方，见官之后，如何应对？父亲的后事，如何料理？

见宗相回应妥帖，兼三再三嘱咐一番，才放下心来。

宗相转身又去内室，向母亲王青娘辞别。母亲性情柔婉，贞静端庄，平素举止言谈不苟，待宾客以礼仪，颇有鲁敬姜之风。父亲廷贵常年累月在外，数月不归，家庭内外事务，全赖她一人多方计划，使父亲安心于外，从无内顾之忧。昨日一早，一闻噩耗，母亲倒地昏厥。醒来后，哭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整天菽水未进，仅晚上勉强进了点米浆，然后倒床昏睡。

进的门来，宗相见宗琦早早陪在身边，看母亲头别一朵白纸花，左臂袖套黑纱，鬓发凌乱，双眼红肿，泪水禁不住又涌眶而出。

“母亲——”宗相轻唤一声，跪伏于地。

王青娘心里又是一阵绞痛，眼泪眼看又要流出。她强忍悲恸，轻轻扶起宗相，柔声道：“宗儿不哭。男儿远行，不流眼泪。母亲知道你心里苦。今日，儿只身去往大庾，凶险十分，记得小心行事。”不等宗相回答，又拿过背囊，仔细翻看宗相所带什物，又问，盘缠是否带足？何处雇车？何处上船？

宗相见母亲脸色稍缓，没有昨日那般憔悴，心中的担忧，十分也是放下了八分。

“母亲大人保重身体要紧，孩儿此去大庾，定会揪出真凶，以慰父亲在天之灵。”说完，宗相跪地一拜，站起来又朝母亲一揖，强忍热泪，和一身白孝、怀抱儿子传学的妻子张氏告别后，转身出门而去。

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王青娘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听到母亲哭声，身穿重孝的宗高、宗灏、宗魁连忙赶来，见母亲如此伤心，均是陪着暗自垂泪。

不久，吃过早餐的二叔廷岳，带着五个脚夫来到大宅门前。

昨日，廷岳兄弟在父亲的吩咐下，聚在一起商量了一天。自从六年前，雪竹垇老宅失火，家产大部被焚，兄弟分家自立后，兄弟齐聚，算是头一回。只是，大哥廷贵意外故去，众兄弟的心头，异常沉重。

犹记乾隆庚子岁，他们兄弟六人，跟在祖母、父亲身后，离开洪水冲毁的王家坊，艰难跋涉，来到祖父视为可乐业安居的火龙之地雪竹垇艰难创业。不知几经筹划、几经谋为，沐雨栉风，冒暑冲寒，才把白术培植成功，家始小康。讵料壬子岁季夏，天火陡降，火借风势，屋宇被焚去大半。事后，风水先生说，火龙之地，乃是聚财育人的最佳区域。沈家移家于此，以广种萍术，广植厚朴为业，子孙多以此致富。

直到雪竹垇大宅失火，兄弟方析产分家。

大哥沈廷贵一家，从雪竹垇老宅迁出，建新宅于金牌山下。兄弟几个，每年花朝令节、清明祭会、秋祭节令饮酒聚会，其他时间，各自栽植培育白术厚朴，采收加工诸般事宜。大哥廷贵，每年年后，代表沈家与杭城商会钱日台定下白术、厚朴药材销购合约，冬季大雪封山前，各家按约运往山下宣风市，交于钱掌柜委派的莫管事装船起运回杭。

今年的采收已经开始，或晒或烘，烘烤好的白术装篓起挑诸多事项，都要预作筹划。昨日，他们商量的重点，主要有三，一是，眼下，秋风乍起，气温转冷，白术、厚朴采收和加工，一天也耽搁不得。一是，今年钱掌柜派驻宣风市的莫管事，货要的急，要的紧，来人催过多次，询问能不能提前几天交货。一是，各家空着的生地，趁晴好天气，赶紧翻耕，播种。

往年，廷岳他们几家只管栽培、加工。合约签订、验货交割、付款流程等，自有大哥廷贵与莫管事洽谈周旋。眼下，大哥不在，以前他们从未重视的这块，陡然变得最为重要。

好在宗高、宗相几个侄儿，跟在大哥身边历练多年，货过货物，也都略识高低。否则，突遇变故，定会夜卧不能安席。沈家的未来，恐一时难以揣测。

宗高见二叔他们过来，赶紧见礼。廷岳一脸凝重，把宗高拉过一旁，问道：

“高儿，宣风钱氏药店的莫管事你可熟识？昨日，他又派人来催了。说是要我们赶紧备货，他不日就要装船起运。今日，你可否与为叔一起，下山一趟，与他商讨送货事宜？我寻思着今日，横竖要与莫管事议事，要么顺便先挑些白术下山。你这里顾不上找人，为叔帮着找了他们几个，你看可好？”

宗高点点头，道了谢。带着挑夫们来到堆满白术、厚朴的烘烤房，指挥着他们将烘干的货物装进麻袋，捆作一挑，准备跟着出门。

想了想，宗高又走进内室，找母亲拿了父亲当时和钱日台签订的合约，跟在二叔沈廷岳身后，去往宣风。

门外的雾气，不知何时，变得轻纱般柔顺，飘向武功仙山。渐渐地，朦胧中的远处山峦，一点点清晰起来。

不久，一束阳光，穿过或隐或现的白雾，照着屋后的金牌山，宛若桃源仙境。山下沈家大宅屋顶，冒出缕缕氤氲的白气，空气中充斥的那股悲伤气息，感觉似乎消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