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刁民”说

我从共荣公司出来的时候，大门口那群宋庄的村民已经不见了。

“那群闹事儿的走了？”我跟门口的保安打听着，给三个保安每人让了一根烟。

“报警了，派出所来了，他们就走了。”中年保安矜持地接过烟看了看牌子，才又说到：“来了多少次了，啥事儿都没闹成。图个啥？”

“图啥？图不蒸馒头争口气呗！地和庄稼都被糟蹋了，人也被打伤了，还不让人家来要求个赔偿了？”那个年轻小保安打抱不平地说到，“说起来这几家都是恁宋庄的，亏着不是恁家的地。换做是恁家的事儿，你能忍了？”

中年保安瞪了一眼小保安，随即又叹了口气：“也是怪可怜的，不过他们哪儿能别的过姓崔的啊！”

没想到这个中年保安也是这附近的土著，而且看着他们谈论这事儿时的语气和态度，我觉得或许能跟他们聊聊，多获得到些消息。于是我便试着进了保安室，跟三名保安聊起来。

他们听说我是来采访他们公司的，倒也没拒绝，还让我坐了下来踏踏实实地和我聊了一二十分钟。

直到我把想了解的都打听清楚了，才离开保安室往公交站走去。临走前，我还把崔名贵塞给我的那条帝豪拿了出来，给他们每人分了两盒。

反正我又不抽烟，花的不是我的钱，用崔名贵的糖衣来笼络他的保安，这事儿我不吃亏。

告别了三位保安，我顺着共荣公司的围墙向路口走去，准备去公交站开车走人。

忽然共荣公司围墙的拐角处，有人正伸头往我这边看。我一看是之前在共荣公司门口跟保安交涉的那领头像是退伍兵的男子。

看着他们躲躲藏藏的样子，我不由地冲着领头的男子笑了笑，挥了挥手。然后我冲着他来了句：“小心让共荣公司的保安看到了，再叫警察赶你们。”

看我已经发现了他们，“军大衣”没再躲躲藏藏，迎着了我。“你是记者？来采访共荣公司的？”

我没回答他，冲他摆摆手，转过围墙带着他们过了马路，一直走到离路口远了些后，才在一棵树后面停住了脚步。

“我是华通社的，这是我的证件。”我打开采访证给退伍兵男子看了一眼，“我本来是要采访共荣公司的，不过我觉得你们的事情也很有报道性。能把你们的遭遇说一下么？如果你们的事情属实，我可以把你们的遭遇写一篇报道，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下。”

说罢我真诚地看着“军大衣”，很明显他在犹豫。

的确换谁遇到这种事情，都得掂量掂量。非亲非故地就把自家的情况讲述一遍，不管不顾地遇到个媒体就自家的遭遇哭诉一遍，那不成祥林嫂了么？

何况我还是要采访他们“仇家”公司的。

看“军大衣”有些犹豫，我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说道：“这是我的名片。你回去考虑一下，如果愿意跟我讲讲，也信任我的话，随时打传呼跟我联系。看你像是当过兵？你应该懂得战机稍纵即逝的道理。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商量商量。”

说罢我转身就要走。

“刘记者，请留步！”军大衣喊住了我，“你真能帮我们？”

“能不能帮能，帮到什么程度，我现在不好说。得听你们把情况说了以后，并且确认以后才知道，你说是不是？”

“军大衣”点了点头，终于把情况一一说出来了。

“俺都是宋庄的，这一片原来都是俺村的地。高新区建成后，俺村被规划走了，村里的人都陆陆续续拆迁搬到南边了。靠近河边的地由于还没开始建设，村委会和管委会协商后还让俺种，说是等到有企业建厂时再补偿征用。”

“俺这几家的地都在共荣公司后墙到河边这一块，共荣公司建好生产前地里种庄稼都还好好的。后来共荣公司在他们墙里面新修了一个污水池，又从俺这几家的地中间边修了一条排水管，从那以后地里种的庄稼就收的越来越少。挨着排水沟的地里基本都不出苗，都让他们排的水给毒死了。”

“你们怎么确认是和他们排的废水有关系呢？这种化工企业的排水按要求都得先经过处理的。”

“处理啥啊！俺堂哥原来在他们公司上班，他说那个处理池啥处理设备都没有，就是个存废水的水泥池子。白天车间里排的废水存在里面，到了晚上再排到河里，走的就是俺地里的管在。不信你可以跟俺去看看。”看我有些不确信，“军大衣”指了指不远处，“从那儿拐过去走不多远就到了。”

“你叫什么？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叫宋新河，俺家的地也在那边。”军大衣接着指了指身边的三个男子，“这是俺伯，这是新会，被他们打伤的新社是他哥，就是原来在他们公司里上班的那个。他俩是俺达家的堂兄弟。这是留成，也都是俺庄嘞。俺几家的地都在这一块，他兄弟栓柱也被打伤了。”

商都西郊方言里“伯”是爸爸的意思，“达”是伯父，也就是说除了那个留成，其他三个是一个家族的。

“我能看看你们的身份证么？”我还是没动。

我提出看他们身份证为倒不是担心他们会对我怎样，主要是为了确定宋新河所说的可信度。毕竟不认识他们，虽然听自称是宋庄的，是受害者，但这件事也不能光听他们的一面之词。如果他们连身份证都不敢拿出来，那他们说的话我就得考虑考虑了。

现在天色已经开始暗了起来，他提出让我跟他们去后面旷野地，还有三个爷们儿跟着，我不能不谨慎些。小心些总没坏处！

宋新河想了想，看了看他堂弟他们，几个人从兜里掏出了身份证给我。

我看了看，都对得上，拍了照后把身份证还给了他们。其实他们的情况，刚才跟保安聊天时，我也侧面问过。算是基本吻合。

确认过后我这才对宋新河说：“走，咱们过去看看。”

“宋大哥，看你走路的架势，像是当过兵啊？”一边走我一边跟他聊着。

“刘记者，你眼真毒。我以前在南云当兵，SS军的。”宋新河说到。

“英雄部队出来的？那儿可是出了不少战斗英雄啊。”

“那是!石光柱就是俺们团的，他是9连，我是8连的。”宋新河骄傲地说。

“两山收复战你参加了？”

“我85年入的伍，没赶上当年的主攻。”听宋新河的语气，骄傲里还有着一丝遗憾。

“那你也是英雄连队的兵。不赖！你现在在家种地？”

“我退伍后被安置在西郊厂里上班，这不是俺哥他们被打了，今天要来找他们论理，我回来了。”

我旁敲侧击的问话，宋新河的回答都对得上，我对他之前说的话又多了几分相信。

“他们为什么把你哥他们打伤？”

“11月份俺这几家来找他们要赔偿，新社领着来的。那个崔名贵找了黑社团的人吓唬阻拦他们。双方争论的时候，黑社团的人挑的事头，把新社他们打了，还栽赃说是俺哥他们先动的手。其实就是因为俺哥知道他们违规排放的事，向环保局举报了。他们先是把俺哥给开除了，又故意打他。要不是当时报了警，俺哥差点被他们打死。”宋新河气愤地说道。

“就因为你堂哥举报他们，就把人往死里打？这也太狠了吧！”

“不光是这。还因为俺哥知道他们造毒。”宋新会小声说了一嘴。

制毒？我听了不由地脚步一顿，看着宋新会认真地问到：“造的是什么毒？你哥怎么知道的？”

我的举动让宋新会一愣，他没接茬，而是看了看宋新河。

“新会，这事儿你以前可没说过。到底是咋回事？你现在说出来，没准儿管点儿用。”宋新河语气也严肃了起来，催促着宋新会。

“俺哥偷偷跟我说的，一直不让我说，怕惹住事儿。”宋新会有些犹豫。

“现在已经惹住事儿了，还有啥不敢说的！”宋新河的爹在旁边也催上了。

宋新会听了他叔的话，沉默了一下这才说到：“俺哥说这个厂子里有个车间管得可严了，只有在里面上班的人才能进去。而且，里面都是南方人，吃住都不跟厂里其他人在一起。他们都不知道那个车间是干啥的，光知道那个车间的味儿可辣鼻子。”

“化工厂里味儿不都刺鼻么？他怎么知道里面是制毒的？”听了宋新会的话，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那扇隔离门，但我还会谨慎地追问着。

“他有次被叫进去帮忙搬东西，赶着他拉肚子去那里面的厕所解大手。听到两个南方人在厕所里说，又得加班赶着制多少粉、多少冰，不知道又得吸多少毒气，还不如弄点出去自己卖挣得多。”

宋新会说到管得很严的车间时，我便想到了那个核心产品车间。那里不就是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么？

制粉，制冰，毒气大，卖了赚得多。

不知道其他人听到这些话会怎么想，反正听在我的耳朵里，我第一反应是这些。

“刘记者，你说会不会是......”宋新河看我没说话，问了我一句。从他的眼神里，我觉得他可能想到了什么。

“新会大哥，你哥除了说这，还说别的什么，或者有什么证据没？”我想再确认一下，不过宋新会摇了摇头。

“这事儿除了你，你哥跟别人说过没？”宋新会又摇了摇头。

“跟派出所都没说过？”

宋新会说：“俺哥说崔名贵说过，他在高新区里手眼通天，跟哪儿都有关系，谁都不怕。所以俺哥怕上面有人包庇崔名贵他们，没敢说。”

“你们说的黑色会是常黑子么？”我问宋新河。

“就是他，家是常庄的，离这儿不远。以前就不干好事，这几年在高新区这边闹得可凶没人敢管。这不是听说得罪了大头儿被通缉了，手下也都被抓了，我们今天才又来了。”宋新河点了点头，他倒挺实。

我不由地又笑又气。笑，是觉得他们倒是消息灵通，还挺会把握时机；气，是觉得越往下这嘴都够松的。常黑子还在逃着，老百姓都知道是为什么了。这玩意，我更得多加小心了。

“走，咱们先去排水沟看看。”我让宋新河带着我接着往前走。

很快我们便到了共荣公司后墙外的庄稼地，宋新河指了指墙根一处被砸开了一个洞的水泥管字。

“就是这儿了。从这一直往西通到河边，差不多二百米呢。”

我从破洞往管子里看了看，有一些黑水，但是很少。“这没啥水啊？”

“他们怕白天有人看到了查，都是到晚上才排放的。俺哥说，一般都是晚上十二点的时候才开始排。”宋新会解释到。

我站在管子旁往西看了看，往西到河边是一片麦田，麦田里有一条不宽的土路，看样子管子是埋在这条田间土路，然后通到河边的。很明显路两边的地里有些秃，麦苗稀稀拉拉地，离土路稍远点儿的麦苗长势也不是很好。

“要都是水泥管子的话，那按说会直接排到河里，不该弄得麦地受影响啊。”我觉得挺奇怪的，不过还是从兜里拿出卡片机把排污管子和苗情不一样的地方拍了照。

“是水泥管子没错，估计为了偷工减料赶时间，管子接缝的地方没弄水泥。你到跟前看就知道了，中间有好几处地方都漏水，那儿都没出苗。”宋新河说到，还领着我往河边走去。

一路走到河边，还真如他所说，好几处地方的土地看起来和别处不太一样。有一处土路的侧边还被挖出了一个口子，能够看到土里没有结合紧密的水泥管子接缝。

走了这么一趟，基本的情况已经很清楚了，几处地方也都拍了照。宋新河他们说的情况应该是真实的，看来这个共荣公司的确有问题。不管是不是真的制毒，起码私自排污污染环境是真的。

或许这能作为一个突破口。

我又跟宋新会他们确认了共荣公司排放废水的时间和规律，心里有了基本的想法。

“几位大哥，这事儿看来真的挺严重。我帮你们了。不过咱们还得做些准备，你们刚才说的那些情况有材料没？”说完我看了看宋新河和宋新会。

“有，不过今天没带着。”宋新河看了看他爸和堂弟，对我说到。

“这样吧，今天咱就先这样。你们先回去把已经有的材料准备一下，把共荣公司勾结黑色会打伤你哥他们的来龙去脉情写清楚。另外再让新会他哥把他在共荣公司上班时看到听到的都写一下，先不用写名字，按个手印就行。这两天我先找人把废水采个样，送去化验一下。有结果后，我直接把材料和化验报告直接送到省市两级有关部门。”我想了想，“材料的事你们抓紧，这一两天能准备好最好。现在常黑子正在被打击，市里有专案组办他的案子，能赶着给专案组一起查了，对你们有好处。”

“还有，新社说的共荣公司可能制毒的事儿，往材料里写可以，但你们回去了绝对不能再传。这事儿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如果是假的，让共荣公司知道了说你们造谣诽谤，到时候麻烦的是你们；如果是真的，有人管之前，你们这样传只会给你们自己带来麻烦。新河大哥，你在南云当过兵，这事儿的严重性你应该清楚！”

宋新河看我认真严肃的态度，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宋新会一看，也跟着连忙点头。估计是看到我刚才又是拍照，又是画图做记录，是真把这事儿当回了事。宋新河他们对我明显又信任了一些。

“记住，一个是要保密，一个是得快！你们把材料准备好了，随时给我发传呼。”

看宋新河他们点头像是都听进去了，我便跟他们告别了。

宋新河的父亲提出找个地方请我吃饭，再详细说说这事。

“大伯，我还有事儿得回单位。找人取样的事儿也得回去安排，你们也早点回去准备东西。咱们不用这么客气，吃饭的事情不着急，等事情办完了我请你们吃饭祝贺都不晚。”我谢绝了他们的邀请。

正好这时我的呼机震动了，我看了一下，是筱雨发来的。问我在不在学校，说金子已经帮着约好了晚上八点在留学生楼门前和三本见面。

看我的确像是有事，宋大伯和宋新河他们没再说吃饭的事。不过我看宋新河好像还有话要说，我问了他一句。

“刘记者，你这样费力帮我们是为啥？”宋新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想问的话。

“新河大哥，你们年纪比我大，喊我小刘就行。”我笑了笑，“我父亲也当过兵，家里还有好几个参加过轮战的。当兵的人最看不惯啥，你应该知道。当兵不就是保家卫国保护老百姓么？不就是看到不公平、欺负人的事儿不管不舒服么？管他啥资企业，只要他们做事不规矩欺负人，就不对。我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了，又能帮点忙，那就得帮。不然心里过不去！”

听了我的话，宋新河没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用力和我握了握手。

和宋新河他们分手后，我步行绕了一大圈，确认他们没有跟着我，找了公用电话给筱雨发了个传呼，告诉她我正要回学校，二三十分钟就到。

又看了看周围没什么人，我把外套换了个面，把嘴里塞了一下午的棉花吐出来扔了，眼镜收了，这才回到停放摩托车的公交站。

上了车，我又看了一眼不远处共荣公司院里面的办公楼，心里一阵冷笑。

催命鬼，你既然为了舔倭国主子惹了我，又这么一堆毛病，那就别怪小爷跟你不客气了。我现在奈何不了小倭子他们爷儿俩，奈何不了常黑子，但能让你不舒服些还是没问题的。你就等着吧！

打着车，挂好档加上一把油门，我的铃木刀摩托像一把黑色的刀子一样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