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蚕：卧龙篇（十八）永安 永诀

“一切……都结束了，很抱歉，由于我的任性，毁了你艰辛劳苦、夙兴夜寐构筑的一切……”

入秋的风雨凄凉困苦，在白帝城永安宫的屋顶的砖瓦上发出破碎忧伤的声响。

当星夜兼程的诸葛亮，终于赶到败退夷陵的刘备身边时，原本老骥伏枥、意气风发的季汉皇帝，如今，已病得形销骨立，黯然的目光中噙满了无尽了遗憾与不甘。

当关羽死后，实力大损的刘备一下子从巅峰滑落，他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一统天下了，于是，在他年逾六旬、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只有两件事他非做不可——称帝、报仇！

于是，在曹丕篡汉后，按捺不住帝王之心的刘备在成都称帝，随即点起大兵，大举伐吴。可事与愿违，滔天的仇恨并不能代替实力的差距，关羽被杀后，由于荆州归吴，其部下将近5万人也换上了东吴的军装，成为了敌国的士兵。此消彼长，如果说，此前孙刘各有15万士兵，此时的刘备只剩10万，而孙权的总兵力暴涨到20万！

强弱的差距，一下子拉大，拉到巨大！而且，在筹备伐吴的时候，另一位与自己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张飞也被叛将杀死，连头都割下来献给了孙权。

一边是好整以暇、以逸待劳的孙权，一边是怒火中烧、匆匆兴兵的刘备，于是，孙权以陆逊为将，坚守不战。

从章武二年（公元222年）正月一直到六月，刘备被陆逊死死地挡在夷陵之外，看着手下士兵蚁附攻坚、日日死伤，刘备焦头烂额、无可奈何。随着酷暑时节的到来，汉军炎热难当、苦不堪言，刘备无可奈何，只好将仅剩的水军舍舟转移到陆地上，把军营设于深山密林里，依傍溪涧，屯兵休整，收缩防御，准备等待到秋后再发动进攻。

陆逊一直等待的战机，能将汉军一举全歼的战机，终于出现了！

陆逊通过火力侦察得知——汉军的营寨都是由木栅所筑成，其周围又全是树林、茅草，一旦起火，就会烧成一片。

于是，在夜色的掩护下，吴军奇袭汉军营寨，大肆放火。一时间，山火熊熊，汉军乱成一团，五万多养精蓄锐的吴军又如洪水般汹涌而出，马良、傅肜、张南、冯习及土著部族首领沙摩柯尽皆战死，刘备逾山越险，在赵云的接应下，才得以摆脱追兵，逃入永安城（又叫白帝城，在今重庆市奉节东）。

蜀军镇北将军黄权所部，此时正在江北防御魏军。刘备败退后，黄权向西的归路被吴军截断，黄权又耻于向吴军投降，不得已于八月率众北进，向曹魏投降。

狼狈不堪、精疲力尽的刘备，看着永安城外的凄风苦雨、滚滚大江，喟然长叹，这场仗，他知道打不赢，但他必须打，因为这是他对于关羽、张飞两位生死不易的好兄弟的承诺与情义，他在乎的不是结果，而是践行这份情义的努力和过程。如今，他已经感觉到——自己一生的使命已经完成，离谢幕不远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一度得生者，岂有常不灭？!

在见到与自己十几年来风雨同舟、亦师亦友的丞相诸葛亮时，一代英雄、一国之君，竟然亲口向劝阻他伐吴的臣子深深致歉。

因为，刘备从没有把诸葛亮当成臣下，而是老师、兄弟、战友。

舟车劳顿、难掩疲惫的诸葛亮笑了，他握住刘备的手，轻声安慰他：“陛下，没事，没事的，你若不为云长、翼德报仇，不为自己的兄弟、战友雪恨，不去收复荆州，做一统天下的殊死一搏、最后一搏，反而潜身西南、苟安成都，那倒不像是我和大家誓死相从的一代英雄刘玄德了。”

“哈哈……”刘备听了诸葛亮的话，纵然是如同死灰的心里，也涌起了一阵暖流，不禁又歉然地说：

“我知道，你一直想践行心中再造乾坤的远大理想，用自己在乱世的尸山血海中求索来的光明与智慧，照亮前往太平世界的道路。我其实也一直想，一直想用自己这垂垂老矣、时日无多的生命，从曹操、孙权手里赢得整个天下，再把这个天下间多灾多难的百姓托付给你，让你……可惜……可惜……可惜……”说到这，刘备不禁掩面哽咽、老泪纵横，“纵然到最后，我也没有做到，反而在最后，我再一次一败涂地……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诸葛亮的眼睛也红了，他用力地摇了摇头：

“……曾经，有一个小男孩，他和自己仅存于世的亲人们躲避着群雄混战的惨烈杀戮，他原本以为：这个世界时黑暗混乱的地狱，这个天下是弱肉强食的猎场，他曾经心灰意冷，只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这个时候，一个男人，带着可怜的不到两千人的部队，哈哈……”诸葛亮看着刘备，温暖地笑了，“那简直算不上一支军队，铠甲不齐、装备破旧，平均每个人分不到五根箭矢。可就是这两千人，却要去徐州，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拼死抵抗在那里大开杀戒、不分人畜且部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曹操，拯救在血水中挣扎的人民，哪怕在今天，我都记得，无论是领头的那个男人，还是队伍中一个最普通的士兵，他们的眼睛都比星星还要明亮，在冰冷的乱世中闪闪发光……”

病入膏肓的刘备惊讶地看着诸葛亮，他艰难地坐起身来，紧紧握着诸葛亮的手。

“你、你、你是那时的……”

诸葛亮笑了，他继续说：“陛下，您当时可能觉得，只是救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男孩，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正如您救其他人一样。可对于这个孩子而言，他的生命与心灵却同时得到了拯救！仿佛拨开云雾，见到了绚丽的日出！您用自己的剑，还有那视死如归、不畏强暴的勇气，告诉了我一个天底下最简单，却最容易让人忽视的东西——正义！”

“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哪怕是再黑暗的时代、再深重的罪恶，正义也永远存在，也终究会有人为了践行这种正义而孤勇前行！还记得吗？当初曹操入寇荆州，刘琮不战而降，我们败走江陵，十几万荆州百姓，没有人带领、没有人强迫，却不令而行，自愿跟随您走向生死未卜的漫漫前路！十几万人呐！他们严重拖慢了我们的行军速度，那个时候，糜芳跪在地上，求您抛下百姓，带着我们独自求生，可是您说……”

“是啊……”刘备也想了起来，眼神中一下绽放出无限光彩，仿佛又回到了南征北战的沙场，仿佛又成为了那个百折不挠的天下英雄，“道之所在、义之所在、百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所有人皆以为——江山是兵马，但我始终认为——江山是百姓！如果我不能救百姓，与百姓同生，那就与他们同死！如果，我一生都无法战胜曹操，实现一统天下的理想，那么，就让这个理想，通过我得以实现！”

这个时候，门推开了，刘备和诸葛亮回过头来，却并不惊讶。

作为季汉谍报部队、“魔影部队”的长官，李商，也就是陈到，拥有一项独一无二的特权，也就是可以在任何时间、出现在任何地点，也可以不经通报，随时如鬼魅般出现在刘备面前。

“叔至……你也来啦。”刘备支持不住，又躺了下来。

陈到握住刘备的手，只感觉到他的生命正逐渐干涸……

“我……要走了……”刘备**着，艰难地看着诸葛亮，“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我走后，大汉，就拜托丞相了！带着忠义、带着正义，带着我们的理想与大志，努力走下去吧！一定要走下去！”

一声惊雷，震动天地。

诸葛亮一下子明白了刘备的意思，他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拜服于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这个时候，刘备从身体到灵魂，都感到了自己的大限，他仰望上苍，喃喃自语，吟诵着一首陈到（李商）教他的诗。

我（如痴如醉）：是什么诗？

李：****的《梅岭三章》……

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

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

投生革命即为家，血雨腥风应有涯。

取义成仁今日事，人间遍种自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