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蚕：卧龙篇（十一）大江东去

在周瑜宅中苍松翠柏、幽静雅致的庭院里，他的夫人乔霜（小乔），和诸葛亮的夫人黄月英正在捣药。

东汉末年，不同于礼教森严的近古时代，周瑜和小乔、诸葛亮与黄月英都是通过自由恋爱结识的。当初，周瑜和“小霸王”孙策在进军江东时，正巧听见绝世美女大乔、小乔姐妹在林中抚琴。

优美的琴声，令在尸山血海中搏杀了一辈子的孙策、周瑜驻足聆听。

“弹得好！弹得好！”孙策感慨道。

“不错。”周瑜笑道，突然回过头去，“只是，这位抚琴的人，似乎弹错一个调。”

“曲有误，周郎顾”，就这样，大乔与孙策、小乔与周瑜，两段奇妙的缘分就这样开始了。

而黄月英也同样如此，她在幼年时期，目睹了北方无情的兵燹，心灵受创，从此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当她随父亲黄承彦定居襄阳时，人们以讹传讹，说黄家有一个脾气古怪的“丑女”。

由于黄家和诸葛家同为士族，因此，诸葛亮与黄月英也由此结识，同样在徐州经历过凶残战火的诸葛亮，并没有因为黄月英的冰冷就此离去，相反，他能理解黄月英心中的伤痛与苦楚，于是，他时常带着黄月英饱览荆楚大地的山水风光，感受当地百姓的勤劳质朴，讲述自己的梦想与志向，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治愈着乱世带给她的悲伤。

直到有一天，看着在陇亩间躬耕忙碌的诸葛亮，坐在夕阳下的黄月英，忽然绽开了笑容，也留下了莹莹的泪花。

“英，你有没有发现，他们俩很像？”小乔说。

“嗯？”黄月英有点诧异。

“他们的眼神里都有一种光。”小乔温柔地笑了，“一种拼命燃烧自己，哪怕随时牺牲自己的生命也绝不后悔的光。”

黄月英低下头，脸微微有些红。

“我就要燃尽了”，此时，周瑜倚靠在柴桑江滩一叶搁浅的扁舟上，手摇羽扇，慵懒地说道，语调里充满平静与满足，甚至有一点幽默，没有一丝悲怆。

作为听力极佳的音律大师，周瑜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当年，曹操大军压境，刘备、孙权虽然同床异梦，却也不得不同仇敌忾。周瑜和诸葛亮，认识于孙刘谈判的现场，都为彼此的才华与志向所震撼，再加上——他们都知道彼此总有一天注定要分道扬镳、干戈相向，所以都非常珍惜这份弥足珍贵的友情。

后来，即便是作为各为其主的对手、死敌，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但私下里，都依然视对方如兄弟、知己。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遥想赤壁大战前夕，当江东少主·吴侯孙权派遣自己的近臣、知己，也是诸葛亮少年时代因战乱失散的大哥诸葛瑾押解总攻之前最后一批粮草军械到赤壁前线，突然，军令官找到他，说大都督周瑜有事拜会。

诸葛瑾感到微微有些诧异，他虽然不及其弟诸葛亮般智谋超群，但一向对于政坛、官场的礼节规矩极为恪守，他自然明白，自己身为孙权近臣，不能私下与军队长官有所勾连，不然就是授人以柄，后患无穷。

不过，由于“赤壁之战”关系到东吴国运，孙权授予了周瑜可以节制除他自己以外文臣武将的极高特权，就等于“如朕亲临”，所以，周瑜要“拜会”他，是出于对诸葛瑾的尊重，比较客气的说法，说白了就是召见，你想去得去，不想去也得去。

于是，诸葛瑾整理了下因舟车劳顿稍显凌乱的衣冠，用手掬起营外水缸里的井水洗了把脸，又仔细照了照。

“不愧是吴侯麾下有名的长者，诸葛亮的大哥，实在是太有风范了，我以后也要这么教导家里的小孩。”军令官心中暗想。

突然，诸葛瑾看着自己不乱的发型，朝军令官咧开嘴，露出了一排洁白锃亮的牙齿，绽放出自信而油腻的微笑，让军令官彻底收回了之前的想法。

然后，诸葛瑾恭恭敬敬地走进了周瑜帅帐。

“子瑜（诸葛瑾的字）啊，红光满面，喜形于色，什么事儿让你这么开心啊。”一见诸葛瑾，周瑜便笑着揶揄道。

“禀告大都督，这事儿您应有耳闻。”诸葛瑾鞠躬一拜，笑道，“舍弟诸葛亮近日与我团聚，我们又可以如在琅琊老家般天天相见，而且，看到二弟不仅健康**，还成为了如此杰出的人物，岂不令人欣慰？”

“哈哈，确实。”周瑜也笑了，不过笑容中却有几许意味深长，“子瑜啊，你名‘瑾’，字‘子瑜’；我呢？名‘瑜’，字公瑾，你不觉得，咱们的名字如出一辙吗？”

“呃……哈哈哈……还真是！”诸葛瑾一怔，仔细想想，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儿，自己的名字和周瑜的名字简直别无二致，忍不住也哑然失笑了起来。

一句玩笑，周瑜将与自己并无什么交集的诸葛瑾关系瞬间拉近了。

“不过……大都督，玩笑归玩笑，您来找我，是粮草军械的数目出了什么问题吗？”诸葛瑾问道。

“这种事情，副都督程普、大将凌统、参军阚泽等人都可以处理，何须我这个日理万机的大都督亲自过问？”周瑜故作严肃，憋着笑地责问他。

“啊，是我唐突了。”诸葛瑾拍拍脑袋，“我还以为可以糊弄过去，大都督英明、大都督睿智、大都督告辞。”

说罢，诸葛瑾作势就要开溜。

“你回来！”一看以谦虚守礼、正直无私著称的诸葛瑾竟然公然对自己耍起了无赖，周瑜眉头一皱，看起来，这个有名的“大君子”能和自己主公，少年雄才却又狂傲不羁，能够干出擅自跑出去打猎射杀老虎这种事儿的孙权尿到一个壶里，绝对是“臭味相投”，背后肯定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东西。

“我说……诸葛子瑜，你对你宝贝弟弟的前途，就这么漠不关心？”

周瑜挑破了这层窗户纸，深沉内敛、熟谙官场的诸葛瑾也不好再装糊涂了，诸葛瑾与诸葛亮在东吴相聚已有小半年，马上诸葛亮就要回到刘备所在的公安，而此时，肩负结盟重任的诸葛亮出色完成使命，其过人才华也征服了包括周瑜在内的东吴朝野，几乎所有人都想把诸葛亮留在东吴。其他人越是如此，诸葛瑾知道，作为直系亲属，就必须要避嫌，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敏感了，自己作为孙权最信赖的臣子，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所以他一向是三缄其口。

“这个问题上，你诸葛瑾作为主公最信任的近臣，可要有个态度。”周瑜收敛了笑容，有点咄咄逼人。

“这……”诸葛瑾依然不想亮出自己的底牌，顾左右而言他，“咱们东吴不是和刘备结成联盟了吗？我弟弟在他那儿和在主公那儿干的事情不都一样吗？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区别！”周瑜都快给这个滑头气乐了，没想到诸葛亮那么“伟光正”的人，他的哥哥耍起无赖来简直比泥鳅还滑，他俩是一个妈生的吗？“有些话，别人不敢说，我周瑜可直言不讳！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乱世之中，联盟就是拿来背弃的，盟约就是用来撕毁的！诸葛瑾，我可告诉你，你要是不在你弟弟走之前劝劝他，将来兄弟阋墙之事，不是没可能发生的！”

诸葛瑾无奈，知道他这回不掏心窝子是不行了，他也收起了快到中年的男人特有的“油腻”，正色道：“我和二弟相聚多日，每日都是只论亲情，从来不谈公事，大都督，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坐。”周瑜指了指坐席，“我洗耳恭听。”

“我诸葛瑾，自见到吴侯的那一刻，就知道，我的一生注定为他效忠，帮他成长为足以一统天下的盖世英雄。我还相信，当刘备来到隆中那一刻，我弟弟诸葛亮肯定也有着同样的想法。我们琅琊诸葛家，算上早年宦游中原，如今在曹操麾下的族弟诸葛诞，可谓天各一方、各为其主，其实我和舍弟都知道——我们彼此都有着坚定不移的信念，甚至是信仰，这种信念和信仰决定了我们一生的方向。当然，我们同时也是家人，是血浓于水的兄弟，在效忠各自主公的同时，我们也恪守着作为一个家庭成员应有的义务和承诺。”

“所以，大都督。”诸葛瑾笑了，那一刻，他才真正显示了一个君子、长者应有的风范和胸襟，“别人都可以劝诸葛亮，可我作为诸葛亮的大哥却不能。琅琊诸葛家虽然蓬飘四方，可依然是一个家，一个绵延了上百年的大家族，没有家，哪里来的国呢？家里有我的一份，自然也有他的位置，我不应、也不能把自己的理念强行灌输给他，您说是吧？”

周瑜闻言，不由对诸葛瑾肃然起敬，看起来，诸葛瑾作为大哥，能有诸葛亮这样的英杰之弟，确实是当之无愧。如果说，诸葛亮是天上的皓月，皎洁明亮，那么诸葛瑾就是深湛的湖泊，深藏不露，含蓄内敛。

周瑜点点头，表示认可了诸葛瑾的说法。诸葛瑾哈哈一笑，又恢复了中年男人的油腻，长揖一礼，飘然而去。

不久，鲁肃进帐：“公瑾，三军已经集结，就等您做最后的动员了！”

周瑜点头，走出中军帅帐，慨然登上点将台。

“我东吴的将士们！”周瑜拔剑，朗声高呼。

“在！”三万吴军齐声答应，声震天地。

“我东吴以武立国，当年开创基业的孙文台（孙坚）将军，斩华雄、破董卓，纵横天下，威震四方，那时候，董卓占着京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了养他西凉铁骑的战马，他把部队杀死的男人、**的妇女埋在地下，说是这样来年的草长得会好，孙文台将军被坚执锐，打得董卓老贼迁都避其锋芒，救万民于倒悬！我的义兄，孙伯符（孙策）将军，靠着自己爬冰卧雪、百战沙场，才夺取了整个江东！当年，孙策将军用大汉玉玺，从袁术那里借来了一千人，就靠着这区区一千人，他从江北打到江南，靠着个人的拼死搏杀，一口气夺取了五郡七十二县，一身的战伤！打到最后一个郡时，当地的豪强趁夜偷袭，那时，孙伯符将军刚包扎完伤口，二话不说，立刻重新披上铠甲，带着我们就冲进了乱军之中，从半夜杀到黎明，敌军退时，我和孙伯符将军的衣甲都被鲜血泡透了，鲜血粘着铁甲，怎么都无法卸下！要是强行扯下来，必然有锥心之痛！”

三万将士听着，全都默默流下了热泪。

“如同血人的孙伯符将军爽朗地对侍卫说：‘来，搭把手，扯！’看着不忍下手的部下，我一咬牙，亲手帮我义兄把铠甲迅速往上一扯，扔在地下！孙伯符将军拎起一坛子烈酒，浇在全身如血泉般的伤口上，仰天大笑，‘痛快！痛快！’他对那些新兵蛋子说——”

“小子，告诉你的儿子，也告诉你们的儿子，死在床上，那是咱们军人的耻辱，要死，咱就死在战场上！”

“当今天下，如用战国，战国无战事，岂非咄咄怪事？!如今，数雄并立，曹操已得其半，二十万大军陈兵长江，不可一世，何其骄狂啊！他恰恰忘记，我江东子弟，是当年西楚霸王项羽击破二十万秦军、五十六万汉军的百战雄师的后裔，二十万远涉江湖、水土不服的曹军，就是我们嘴里的肉！今天，我带着你们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让那些企图奴役、杀害我们亲人朋友的豺狼们只剩下碎裂的肝胆与骸骨！”

周瑜慷慨激昂的演说，燃起了吴军将士澎湃如潮的战意，他们血脉贲张、振臂高呼，涌动着杀敌报国的热血！

“百万大军亦不足惧！全军听令——登船！”

熊熊烈火中，周瑜按剑而立，雄姿英发，气贯长虹。

……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回想起仿佛在昨日的往事，周瑜有些伤感、有些慵懒，又有些怅然地问道。

诸葛亮不答，将自己的“隆中七策”递给了周瑜。

周瑜打开，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突然间，从不落泪的他眼中却泛着点点星光，他郑重、肃穆地收起卷轴，忽然，仰天大笑。

“说实话，当听说了你的‘隆中对’后，我觉得你是了不起的战略大家，想不到，你的理想远远、远远超过了我想象！”

一时间，本已奄奄一息的周瑜忽然有了力量，他豁然从舟中站起，向诸葛亮深深一拜。

“天下……拜托了！百姓……拜托了！我的理想……拜托了！”

诸葛亮喊着泪，深深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周瑜望着**长江上的青山斜阳，又恢复了轻松慵懒的语气，“以后啊，我就可以弹弹琴、唱唱歌，过过风花雪月、放浪形骸的日子了！我周瑜、周公瑾，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嘛！”

当夜，在柴桑的驿馆内，望着窗外婆娑的书影，诸葛亮沉思着，忽然对正在整理床褥的黄月英说。

“英……”

“怎么了？”黄月英走过来，关切地问。

“人，为什么会死呢？”诸葛亮轻轻叹道，“当初，大汉的开国皇帝高祖，在面对项羽的追杀时，宁可把儿女推下马车，自己也要活着，死了，不是一切都完了？”

“也许……确实是这样的吧，对于死去的人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但是……”黄月英突然握住诸葛亮的手，坚定地说，“对于继承了死者理想与志向的人来说，却意味着，背负他们的信念与信仰，继续勇敢而无畏地走下去！”

诸葛亮闻言，忽有所悟，他用力地点点头：“没错！是这个道理！无论如何……我都会走下去的！为了公瑾！”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一代儒将周瑜，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踏上了进军西川的征途，病逝于巴丘，年仅三十六岁。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