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上坟

干枯的荒草让何**的坟头显露出了本来面目，那些雨后深陷而杂乱的脚印，依旧呈现着我当时疯狂的状态和力度。

这是另一种雕塑，但它是病态的，我没有将其保存的念头，只有尽快灭迹的冲动。

刘坤子用了半个小时，才用铁锨让它复原。

中间我想替他一会儿，被他轻轻用手挡开。

我心目中曾经的那个软面条刘坤子，越来越显露出男人本色。

那晚的拥抱之后，我们不再相互提起，但他每次见到我，都会神情局促，脸色微红。

一个月后，他再见到我，神态已经平和很多，眼神也不再躲躲闪闪，而是多了几分忧伤和疑惑。

修好坟，刘坤子就走到一边去来回散步了；他显然有意避开。

我摆好了贡品，燃起了纸钱。

我感到何**已经静静地坐在我面前。

我们相互的眼神都是平静的。

一日夫妻百日恩，曾经的陪伴，想想也是温暖。

我说：“何**，这一年多你还好吗？我们娘俩现在很好，你不用挂念。暖暖快要上幼儿园了，我现在跟昝叔学习中医，准备明年参加**中专学历考试，拿到毕业证后，我就可以参加行医资格证书考试了，那样我就能够挣钱养家，供暖暖上学了。”

我说这些时，我清晰地看到何**坐在我对面不停地点头。

今日无风，纸钱燃烧的青烟是直着往上冒的，就像我和何**的对话波澜不惊，没有多少风浪飘摇。

我继续说：“何**，我明年就可以拿到行医资格证书，我就可以独自行医了。”

四周陷入了沉寂，空气的流动声似乎清晰可闻。

纸钱燃尽了，青烟袅袅已经冒不过坟头，它们徘徊在坟头四周，久久不散，就像沉默寡言的何**在抽烟沉思。

远处的村庄上空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爆竹声，就像何**高兴地说：“好！”

日子在平静祥和中度过。

没有了呵斥，没有了浮躁，没有了匆忙和急迫。

嗅觉中的那些酸臭味道，土腥味道，烟酒茶混在一起的呛人怪味都成了遥远的记忆。

跟昝老先生在一起，这一切仿佛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喜静，更有获鹿山人无法理解的爱整洁。村里人都说昝老先生有洁癖，衣衫一天一洗，家里总缭绕着一股淡淡的艾香。

我以前的那些恶习似乎烟消云散。

有时还是忍不住技痒，穿上运动服在院子里将匆匆而来的刘坤子摔倒几次，在刘坤子憨憨的微笑中，感受一丝快感。

但我现在知道，那种所谓的快感是病态反应，它来源于对男人暴力的反暴力情结。

我现在通过阅读知道，这是潜意识在作怪。

人真是可怕啊，我复制不该复制的，我遇见不该遇见的。

昝老先生说我有一颗女侠的心，好动而不安分。

最初，他让我在中医和核雕之间二选其一，但我却两样都不舍。

他说：“一门深入，长时熏修，这是做事成功的法宝。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很多人一辈子其实就是在做一件事情，才能有所作为。”

但我嘴上答应，内心却始终阳奉阴违。

读书之余，思考精神病理感到困倦时，总是拿来刻刀，在核桃或者桃核上刻出我心目中的图案，并且沾沾自喜。

这样的场景频频被簪老先生遇见，他总是轻轻摇头。

后来，他长叹一声说：“罢了，就遂了你的愿吧，学中医治病救人，学核雕修心养性，对你，这也许就是最好。”

我吐吐舌头，暗自为自己的小聪明得逞而得意。

但是，时间越久，我越是对昝老先生渊博的中医知识和精湛的核桃雕刻技艺钦佩不已；同时，也对自己的投机取巧心理而惭愧。

在昝老先生的案头，常年摆着三样东西。

一本黄帝内经，一套刻刀，一只精美的核雕。

我曾经用一上午时间端详研究那枚核雕，也曾试着去模仿，却总不得法。

直到有一天，昝老先生和我讲出了这枚核雕的内容和来历，我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让我在中医和核雕之间二选其一。

原来，一个人一生做成一件事情，真的一样是伟大的人生。

他案头的那枚核雕是他的仿品，真迹是鸢城县民国时期核雕大师袁一刀的作品《赤壁夜游》。

我曾经一刀刻出一轮像模像样的旭日，让昝老先生惊讶我的天赋。

袁一刀却能一刀刻出一个人物，并且栩栩如生。

那是天壤之别的一刀，不仅仅靠天赋，需要一生的岁月铺沉才能升华至此。

昝老先生给我详细解读了袁一刀这个作品的内容。

一只小舟在江上随波去留，弦月一勾，疏星数点。船头坐三人，分别是苏东坡，佛印和鲁直。

苏东坡与鲁直在共读一本古书，苏东坡用右手，鲁直用左手。鲁直右手指卷，仿佛诵读有声。

而佛印袒胸**，矫首昂视，神情与苏东坡、鲁直截然不同，左臂挂念珠，念珠历历可数。

船上有一张小桌，桌上有炉，炉上有壶，丝丝冒着茶香。

一根长长的锚链系在小舟上，环环相扣，转动自如。

端下锚钩直垂下来，作成三角形状，整个一块核桃唇雕成。

小舟顶部，一片小小的风旙儿在迎风飘荡，似乎听见风声淅沥而来。

俩个送酒送茶的小童儿，窗前的小桌儿，桌上的酒杯茶盏。八扇篷窗，各有门环垂下来，小园圈叮咚地吊着，可以转动。

令人称奇的是，整个船和船上的一切都是刻在一枚桃核上的。

这是出神入化的境界。

昝老先生讲完了，我还久久没有回过味来。

他问我：“懂了吗？”

我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心里一片空白。

从此专心于中医研究，尤其是反复钻研昝老先生独创的精神病四步疗法；只是偶尔拿起刻刀，却往往凝视核桃很长时间，最终放弃。

从何**坟头回来的当天晚上，等暖暖睡着后，我来到客厅。

昝老先生正在静坐；每晚临睡前，他有半小时冥想静坐时间。

伴随着舒缓的养生音乐，我静静地坐在他对面，没有打扰他，但也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