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期而遇

胡藀住店后，当天晚上，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然后他要了两个小菜，几杯廉颇高粱酒下肚，便感觉云天雾罩，仿佛成仙一般，有点飘飘然起来。

近日的旅途奔波，曾经的疲惫此刻已荡然无存，胡藀忘乎所以，一段心里愉悦之后，便酣然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是野庄的逢五集，四外遭（俚语，周围）村庄的赶集人陆陆续续向野庄汇集，大都是地下走的，也有赶牲口车来的。远处的赶集人，天还不亮就动身，各个乡间小路上，哩哩啦啦，三五成群或不等，如路成形，却心思凝聚在一块。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把这些赶集人招来，在这里进行着交易，进行着彼此的需求。

胡藀醒来时，日头象一个巨大的红灯笼一样，又圆又红，高高地悬挂在空中，澄碧的天空上，彩霞如织锦般飘逸着，蔚为壮观。

胡藀吃了一块烤山药，便出来赶集，他要买一双鞋子，先前的蒲鞋早已坏得不成样子了。听店主说卖鞋子的在集市的另一头，这样，胡藀就抗算（俚语，约等于）走完赶集这一道才能买到鞋子。

首先，映入胡藀眼帘的是一个牲口市，马、骡子、驴、骆驼以及牛，不仅如此，那些卖兔子的、卖羊的也在这里进行买卖。一个穿着紫化袄兰色裤子头戴一顶青色瓜皮小帽的中年人，充当着经纪人的角色，在牲口市中穿梭，每当讨价还价时，就与买卖双方在衣襟下面或袖筒里用手比划着价钱，一旦买卖谈妥，卖方把牲口笼头取下拿走，而买方就把自己的笼头套在牲口上，把牲口牵走。

胡藀一边前行，一边左顾右盼，人群中不乏红男绿女，可大多数赶集人衣着原始，浆洗成的或青或兰或白色的衣服，有的连紧腰带也不是买的，只用一根布拉条（俚语，把布用剪子铰成条状）就沾了。

野庄村中心大街两旁，卖的物件却五颜六色，红色的胡萝卜，紫皮山药，白色的是豆腐窗户纸，绿色的是蔬菜。至于颜色比较集中的地方，就是卖装饰品的，各种各样，鱼儿戏藻、二龙戏珠、蜻蜓点水等装饰品，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胡藀来到卖鞋子的地方，但见鞋子种类有：草鞋、草心鞋、缎鞋、皂靴、秧鞋、木屐、荡口鞋以及布鞋，男人鞋子样子不多，女式的却不少，所谓鞋尖儿，乃是女鞋子鞋头之小的简称。鞋头的样式有：圆头、方头、高头、小头、笏头、丛头、歧头、兽头等。

胡藀在鞋摊跟前挑着蒲鞋，不时用脚穿穿，觉摸合适了就买，最后，胡藀付了三钱银子买了一双蒲鞋。这种宕口蒲鞋，宽敞大口，夏天穿着透气凉爽。

胡藀回到店里，还不到晌午。店掌柜正坐在院子里的躺椅里，闭目养神，一只手不停地在裸露的皮肤上搓来搓去，就好像擀面条一样，一会儿拇指与其他手指互相配合，把指甲里的泥抠出来并一一扔掉，搓出来的泥有的是泥股节有的是圆蛋蛋，随即一扬，只见被擀制出来的泥股节或泥蛋蛋，在空中划出不同形状的抛物线。

当胡藀来到他跟前时，地上已经密密麻麻，类似小蝌蚪的泥股节横躺竖和。店掌柜的手仿佛拉风箱似的，一只胳膊一伸一缩一进一退，肉皮子从白色搓成了粉红色；又象是在拉二胡似的抑扬顿挫。从他的神态中，看出来悠然自得，他在分享快乐的同时，这另类的二胡表演让他飘飘然地在仙境中畅游。

“店掌柜，快晌午了。”胡藀说话了，“该做饭了。”

店掌柜听到有人搭话，身子不由地呵摄（注）了一下子，忙睁开了眼，见是昨天来的那个客官，遂点头应道：“哦，好。”

店掌柜从躺椅起身，光着的脊梁上呈现不规则的红色划印，就好像一堆蚯蚓盘在上面。

店掌柜长着络腮胡，扎鼓跃跃的短龇上挂着一丝明晃晃的涎水，他用手来回一拇捋，算是把污物弄干净了。瞪眼吧唧看着胡藀，问道：“客官，今个晌午想吃嘛饭焉？”

胡藀看了一眼店掌柜，敷衍道：“什么饭都沾，能填饱肚子就行。”

别的客人有吃挑面的，有囔囔吃玉米饼子的喝稀粥，也有的就与胡藀类似：不饿慌就可以了。

这个店掌柜看起来有点邋遢，不拘小节。一旦做起饭来，那可是乒乒乓乓，干吧利落脆。不大会工夫，一碗热腾腾的烩饼端在胡藀桌子上。

有干饭有汤水，胡藀心满意足之后，便大口马牙吃将起来。也许是太急，只见他脸上汗密子肆流，脑袋瓜子上竟然热气腾腾。

店掌柜见状，对胡藀笑着说道：“客官慢点吃，别噎着了。”

胡藀吸溜了两口汤水，还以悦色且不失幽默道：“店掌柜好厨艺，若我不赶紧吃，美味就会让别人闻走了。”

吃罢晌午饭，胡藀便问店掌柜去小寺怎么走？店掌柜就指手画脚地解释了一番，胡藀对着店掌柜点点头，嘴里说道：“哦，我知道了。”

一路上，曲流拐弯（俚语，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两旁是一些蓊蓊郁郁的绿色植物，有不知名的，也有知名的：谷谷友、老牛拽、曲曲菜、马什菜、野蒿子等等，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多彩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不时逗留在花蕊间忙碌着；“嗡嗡”声让人注目的是朱黄色小马蜂，它扇动的羽翼穿梭在五颜六色花朵间，忘情地流连其中而不能自拔。

胡藀边走边享受着野外自然的清香，背袋里盛着香纸，老远也看不见一个同路人。野庄离小寺有三阵地，胡藀远远地看见小寺被绿荫所笼罩，及至走近时，方看见小寺墙壁已剥落颓废，继而来到小寺院子里，小寺里的大殿偏殿以及下处也已颓败，有的房屋出现裂痕，下大雨就有坍塌的可能，入门处是一个石碑，一人多高一胳膊那么宽一扎多厚，上面雕刻着“行龙寺”。

胡藀及至大殿，还有两个降香的女人，胡藀排在后面，等到胡藀降香时，后面便没有接续的人了。胡藀将一把高香点着，用手一晃把火苗弄灭，然后恭恭敬敬地降香，插好香后，整把的香迅速散开，呈莲花状，袅袅青烟，河流般涌动。他燃着烧纸元宝，然后三跪九叩状如此三次，那跳跃的火苗，好让胡藀开心不已！

“阿弥陀佛”但见一个和尚身披红色袈裟敲着木鱼走过来。

胡藀抬头看去，只见这个和尚双手合十，心无旁笃地念着“阿弥陀佛。”胡藀闻声遂正眼观瞧眼前方丈。他有些心颤可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衣袖擦了擦两眼，遂瞪大眼睛仔细把货（俚语，观察，凝视）着眼前这位老和尚，他心里不由地泛起了嘀咕：怎么回事？这个老和尚怎么看怎么象建文帝呢？！难道是在梦中？胡藀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肉皮，感到的是火辣辣地痛，的确不是在梦中。

不错！就是建文帝！他喜出望外，可表面是平静的，他按捺不住惊喜的心情，脱口说出：“吾皇在上，微臣胡藀给你请安！”

方丈明真施礼道：“阿弥陀佛，施主你认错人了吧。”

“没错，我是你的臣子胡藀啊！”胡藀说着，两眼已淌出了泪水，并不停地给明真磕头。

“皇上，果真是您吗？”胡藀几近哽咽道。明真默然良久，方才颔首。

胡藀几经恳求状，明真才承认自己是建文帝朱允炆，朱允炆怕惹出事故，便引胡藀在下榻处座谈。胡藀多次称明真为皇帝，可朱允炆说自己已皈依沙门，以求四大皆空，至于红尘中的争名夺利，以及尔虞我诈的互相伤害，在他心灵中已荡然无存，在他灵魂里是用一颗善良的心，善待红尘中的芸芸众生，绝不能让那颗圣洁的心灵再次受到污染与伤害，让它象水中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一样。

曾有佛语云：“身是菩提树，心如**台，时时勤佛试，勿使惹尘埃。”世人的心灵就好像一面尘中之镜，要时刻掸拭，才不至于惹上尘埃。朱允炆在经过了这一阶段的洗礼之后，又达到了另一意境，那就是佛语中的禅言：“菩提本无树，**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参佛是心灵的根本与顿悟，而不仅仅是渐悟，只要心中有佛，就可成佛。

朱允炆皈依佛门之后，一心一意，修炼自己，使自己在佛经的领域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他能背诵那篇佛经中的经典《华严经》，并深谙其禅意。朱允炆面对曾经是自己的臣子，如今依然是臣子，不过他现在是燕王朱棣的臣子，朱允炆对当朝皇帝永乐继续称呼其为燕王。他对胡藀说：“既然你我重逢，那就要以施主关系对待，其他勿提。”胡藀点了点头。

朱允炆轻启唇道：“胡藀大夫，燕王差尔等索寡人影踪意欲何为？”

胡藀连忙给昔日朝廷朱允炆行大礼，奏曰：“燕王其实无意加害皇上，只是想让陛下偃旗息鼓，不得在外面干扰燕王施政。”

“这个寡人也知道这一层意思。”朱允炆继言道，“寡人已看破红尘，遁入佛门，只想静修，别无他意。”

胡藀闻言，感慨不已，遂述说道：“燕王也千叮咛万嘱咐微臣，说若果见到陛下仍要行君臣之礼。”

朱允炆沉吟良久，不再说下去。

君臣二人正在唏嘘之间，忽然窗外有两股黑影一闪而过，二人立刻警觉起来，朱允炆质问胡藀：“你是不是带来了士兵要捉拿我？”

胡藀一脸狐疑，连忙说道：“绝不可能，我不是那样的小人，我做事向来坦荡荡，绝不会留一手。”

此时的胡藀感觉大事不好，可能要出事了，他正在揣摩时，朱允炆已经把门打开了。

（注）呵摄：俚语，因猛不防而受惊吓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