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三节 夜深莫走七步路

3．夜深莫走七步路

白川秀男计划在高家盐场的东侧修一条南北走向的道路，横贯整个盐池。

建议首先是郭栋提出的。东西百十里的盐池，开发几千年来，竟然没有一条南北向的通道。池南东郭、西姚及常平一带的百姓，南有中条山遮挡，北有盐池阻隔，交通往来极为不便。随着产硝量持续增加，芒硝堆放不断南移，要想把这座座“硝山”搬运上岸，必须要有一条宽敞的大道。

只所以选在高家盐场东侧筑路，是因为这里原本有一条羊肠小道，勉强能贯通南北，但路面太窄，路基太低，前一晌雨水过多，又被淹没在水面之下，小道正对的北岗上，就是郭栋挑选下计划用来建厂的开阔平地。路基拓宽填高需要从山上运输大量的砂石，所以这条路必须北接卧云岗，南通中条山。

郭栋把保卫队以小队为单位分成组，银锁和铜锁被抓去修路，他便另选了一个较为可靠的盐工做小队长，入冬铲硝工人增多后，郭栋又吸收了一部分盐工，组成100人数量的保卫队，分了10个小队。修路工程量大，任务艰巨，郭栋安排王学成、张永来带着他们各自的小队前去监管护理，赵四虎则带着他的小队照护岗上厂房的修建，其他小队仍是配合盐警维护各个盐场的治安。

不知真的是武器缺乏，还是对于保卫队并不放心，经过郭栋几番的努力争取，白川秀男才从盐务分局要下了50支晋阳造六五式步枪。这种步枪是阎锡山的太原兵工厂制造，应该是日军在与晋绥军作战过程中缴获的，磨损严重不说，材质和工艺也很差，好在使用的是6.5×50mmSR弹药，可与日造三八式步枪通用，但白川秀男又以弹药缺乏为由，每支枪才给了20发子弹，然后让自想办法。

郭栋原本就没指望盐务分局能给多少枪弹，他只是想为保卫队争取一个拥有自己武器的资格。既然你们配备不足，那我们只有自力更生，如何自力更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盐池就在这盐池资源上打主意。有硝，就可以制作弹药，而且，芒硝还有许多医用价值，泻下通便、润燥软坚、消火清肿的功效极好。山里的战士们生活条件艰苦，时常野菜裹腹、干粮充饥，肠胃问题多多，这类药品都必不可少。只要应允自想办法，那办法就多了是，不会再找你索要半点。郭栋心中嘿嘿冷笑。

原有的羊肠小道穿梭在盐碱地丛生的杂草之中，向南逶迤，延伸到中条山下，山跟前有一个名叫义同的村庄，村庄东侧有一处废弃的砂石场，填充路基的砂石就是在那里采挖。

这一天下午，王学成和张永来照旧带着保卫队和其他的盐工们一起使用装硝的小推车一趟趟往盐池运载沙石。吹着哨儿的西北风掠过空旷的盐池，撞在草木凋零、疮痍遍体的中条山上，掀起一片片沙尘，斜斜挂在西南天角的日头也被吓得跌落进云里。王学成抬头看了看天色，皱起了眉头。本来就天寒地冻的时节，这该死的西北风还要助纣为虐，而且一阵猛过一阵。入冬以来，盐工们铲硝作业，晨昏加班，脸皲手冻，早已遍是裂口，这风沙扑面而来，实在是如小刀割肉一般，龇牙咧嘴，疼彻心扉。

王学成对张永来说，“喊叫弟兄们歇上一会吧。这天气连路都看不清，怎么干活呢？”张永来两手罩住嘴巴吼了一声，“风太大啦，伙计们先歇一歇。”众盐工闻声纷纷停下手中活计，不远处有一座庙宇，王学成招呼大伙去那里面避避风。

庙宇一亩见方，到处破败不堪，在寒风中更是显得萧条无比。众人一齐涌向稍显完整的大殿，推开“咯吱”作响的厚重木门，殿内一片狼藉，泥塑东倒西歪，坍塌破损，根本看不出供奉的是哪路神仙。盐工们也不管许多，踢开脚下的绊搭，就地寻个地方就躺卧下来。西北风却不依不饶，从墙缝门隙间硬挤进来，形成狭管效应，鬼哭狼嚎，呼呼乱响，殿堂内依然是寒气逼人。

一个外号叫“山猴”的瘦个子盐工先吃不住冻了，他跳起来，把脚跟前的泥塑踩得稀碎，把里面的木头支架扒拉出来，又抓过香炉下压着的几张黄表纸，躲进柱子后面的角落里，用火镰点起了一堆火，其他盐工欢呼雀跃，立马围了上去。

张永来皱皱眉头道，“山猴，你这怂娃咋这么憨呢。你知道这是啥神仙，就敢胡乱动东西，还在人家殿里生火。”山猴一边哈着气，一边拨拉着火堆，让它烧得更旺些，咧嘴说道，“眼看都他妈的冻成冰棍了，还管他是啥神仙？看这破烂模样一点香火气都没有，肯定也不会是啥厉害的主。”其他盐工附和着，“可不，先暖和暖和身子才要紧。张哥，你也过来烤烤吧，这天气实在是太家伙念了（方言：太厉害了）。”张永来摆摆手，不好再说啥了。

天擦黑的时候，肆虐的狂风终于停歇下来，众人出了破庙回到砂石场，装满小推车开始返回。隆冬季节天黑得快，才到盐池边上已是漆黑一片，狂风加剧水汽蒸发，此时竟在池面之上生成一层浓浓的雾气，顿时间四野茫茫，五步之外不能视物。王学成大声吆喝着，“弟兄们跟紧啰，操个心，留神脚底下。”

盐工们拉运的砂石是自南向北铺垫，因而靠南的这段路还算比较宽，虽然路面还未来得及平整，但通过小推车还是没有问题。王学成只是担心天黑雾大，盐工可能迷失方向才不断吆喝，他嘴上喊叫不停，心里却也想，这么多人来回走了多少遍了，就是闭上眼睛也应该能摸回去。

就在这时候，前面突然有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王学成吃了一惊，拔脚冲了过去，隐约中，只见一名盐工发疯一般，推着小车横冲直撞，满载砂石的小推车少说也有二三百斤，却被他推得如陀螺一般，跟前几个盐工想拦都拦不住。

王学成仔细看，那盐工正是山猴。山猴精瘦阳干，咋突然会有这么大的气力？况且他大呼小叫，神情明显不对。王学成正自诧异，山猴却已朝他呼啸而来，王学成本能向旁侧一闪，山猴人与车擦身而过，冲下路基，跌落在泥沼里。

王学成和几个盐工赶紧跳下路基，七手八脚把山猴拉了上来，让他平躺在路面上。山猴双目瞪圆，表情狰狞，口鼻出血，已是气绝。众人看他头顶现出一股悠悠白气，袅袅上升，徐徐散尽，禁不住四体发软，百骸俱散。

王学成后来向义同村民打听，才知道那座破旧的庙宇，并不是普通的山神、土地庙，而是一座道家庙宇，叫二郎庙。据村民讲，该庙与黄帝战蚩尤有关，乾隆年间河东盐运使蒋兆奎编著的《河东盐法备览》也有记载，说是中条山阴有二郎庙、三郎庙，至于这二郎是二郎神杨戬还是协助父亲凿离堆、开二江的秦蜀守李冰之子李二郎以及三郎又是谁则并未明确，但他们都与大郎有昆季之盟（即为结拜兄弟），“具以正直著且有功于盐池”，因而“岁以三月旺日交安邑县致祭”。村民们还说，义同村名的来历就与此有关，因为他们供奉的是二郎、三郎，而向西不远的常平村则供奉的是出身于本村的武圣关公，尽管有所不同，但供奉的都是造福四海、恩惠百姓的大英雄，都是希望神祇圣明能镇住一方妖孽，使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敬意相同，情义相同，所以取村名叫义同。义同村的二郎庙原本来香火鼎盛、信众络绎，只可惜连年征战，尤其是日军占领运城后，为围剿山中自卫队和国民革命军，对沿山村镇大肆烧杀抢掠，二郎庙也难逃一劫，因而衰败萧条。

山猴定是因为毁坏塑像，又在殿堂内随意生火，冒犯了神灵，所以才遭此大难。盐工们都纷纷这样议论，虽然可惜一条鲜活的生命，却也觉得他是自作自受，罪该如此。这些闲言碎语传到白川秀男耳中，白川秀男呵呵作笑，连连摇头，并不认同。

只是拉运砂石的盐工们从此心生敬畏，来往砂石场远远看见二郎庙，不管拉的是实车还是空车，都会停顿下来，恭恭敬敬作个揖或磕个头，才敢继续前行。纵使如此，还是有不少盐工胆怯，经过二郎庙时畏畏缩缩，腿脚打软，工程进度大打折扣。郭栋听从王学成建议，铺路所需砂石改在西边的银张村采挖，这样，跨湖路就有了义同和银张两个出口，既方便了周边村民出行，也照顾了盐工们的情绪。

但接下来的日子里，仍然还是有不少奇怪事情发生。也许是山猴觉得自己死得有些冤，毕竟当时有好几个盐工在围着烤火，还有人把香案边上破旧的黄围缎子也扔进了火堆，所以山猴的魂魄就在新修的这条路上不停地游荡，专挑一些月明之夜，寻找落单的行人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月明之夜，四野光亮如昼，这条路虽然还未完全修好，但毕竟是连接南北的唯一通道，时有行人往来。盐池空旷，野草茫茫，虽是冬季，但因为白日晴朗，水汽蒸发，到了晚上遇冷凝结，便形成薄薄的白色雾气，飘飘渺渺，晃晃悠悠，时快时慢，如遇个别行人路过，则就将其环绕包围，片刻之间，行人便如中巫蛊，失声狂奔，但不出数米便倒地而亡，两月不到已有三人暴毙，一时间惶恐四起，修路盐工人人自危。

道路修成之日，“新民会合作社”专门举行了盛大剪彩仪式，白川秀男派人买了数十挂鞭炮点燃，从北侧卧云岗一路响彻至盐池南岸，并将该路命名为“启步路”，意即他心中的谋划宏图将随着这条路的修成而开始启动，并不断向外拓展。

但是盐工们却不是这么想，他们把这条路叫做“七步路”，因为据说那几个被白雾笼罩住的人，没有一个能跑出七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