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猎虎

时当正午，刘彻换了骑装，叫上公孙敖，带了几个骑郎，出直城门径直往西而行。每当心情烦闷，抑或胸中有疑问不得其解时，刘彻首先想到的，就是去上林苑射猎鸟兽，于驰骋田猎中暂时忘却眼前的扰心琐事。

不过，一路之上，韩安国与王恢于殿堂上争论的一席话语仍在刘彻脑海不绝回响。数月前，闽越与南越相互攻伐，韩、王二人奉旨前往平定，刚凯旋班师，立有大功，对朝廷的忠诚无可置疑。但针对汉军出塞一事，所见却截然相反，细思深究一番，终觉这世上本就没有完美之事，即使才德俱佳的人，亦有偏执一处，无法自拔之时。前些年，刘彻一心只想出塞击胡，如今，当他真有令出必行的权威的时候，却发现抉择远非之前所想的那般容易，因为，不管你作出何种选择，都将伴随高昂的代价与付出，根本无有一劳永逸的万全之策。

不觉间已到建章营地界，正值羽林军操练阵骑，卫青远远见了，忙整军向刘彻一行驻足行礼。刘彻经过卫青身边，并不停步，只道了声：“陪朕行猎。”

卫青应诺，策马与公孙敖及一干骑郎拥着刘彻进了上林苑西南面的低山地带，此处靠近南山，丘陵谷豁起伏，林木繁茂，鸟兽奇多，为苑中狩猎极佳之处。

纵骑驰射中，刘彻似是憋着一股气，无论鸟鼠蛇兔，几乎见兽便射，下手狠绝。卫青等人明显的感到皇帝今日戾气颇重，亟待扬弃宣泄，便都散居前方，相互驱策呼应，将密林蒿草中的兽类赶往刘彻目力箭距之内，以让天子骑射尽兴。

两个时辰后，众人清点猎获，见都是些獐麂狐兔等属，颇觉不够尽兴，只是黄昏已过，渐渐目不能视，众人只得带着猎货回转长安城方向行去。路过鹿苑时，忽听得远方山谷中传来一声虎啸，啸声被重重山峦阻挡，往来震荡，激起悠远绵长的回声。虎声渐落时，众人顿觉周遭突然变得死一般沉寂安静，百兽似乎都知趣的隐匿身姿，为王者闪开道路，天空中，甚至连鸟雀都瞬然不见了踪影。

“朕要猎虎！”刘彻望向远方深谷，大声道。

卫青等人心里都是一惊，这虎白日里都是静伏山林深处，夜晚方出来觅食，穿梭巡行于暗夜山谷，来去无踪，岂是说猎就能猎到的。再则皇帝以身犯险，如真成功也还罢了，但万一有什么闪失，在场人众谁也脱不了干系。

“怕了？”见众人面面相觑，刘彻沉声道。

“禀陛下，臣等不怕。”

“那就随朕过来。”

公孙敖道：“何需陛下亲自前往，臣愿进山毙虎，抬来献与陛下。”

刘彻道：“今日朕要亲自射毙这恶兽，否则难消心头之恨。尔等有怕俱的，原地待命，不怕的，随朕进山。”

众人不知刘彻今日为何对这猛兽似有百般憎恶，极欲除之而后快，但天子话说到这份上，一干郎卫岂能再敢劝阻，纷纷大声呼喝，愿与陛下同行前往，何惧饿虎凶猛。

卫青上前道：“陛下，虎目能在暗夜视物，人却不能，我们即使进山，也无法寻它得见，如燃火把，又恐暴露踪迹。臣以为，若真要猎此猛兽，其实可用诱导之策。”

“哦，何为诱导之策？”

“现下时值秋季，正是花鹿发情的季节。今夜，可叫军士披上雌鹿毛皮，吹响桦树皮制成的响哨，模仿雌鹿叫声，再执鹿角两两撞击，发出类似雄鹿缠斗的声响，这样必然会引来大量雄鹿。鹿群暗夜聚合，自会引来饿虎下山。”

“好，即刻照此行事，事如能成，重赏。”刘彻立时来了兴致。

是夜，一轮皓月如镜高悬半空，将周遭原本明亮的星光都压制得略显暗淡，上林苑西南的鹿苑平原上，几只“雌鹿”原地徘徊，并不时发出嗷嗷鸣叫声，短促而热烈，那是雌鹿求偶的独特音声，接着，又是一阵雄鹿角抵撞击的声响。

不一时，原上已是影影绰绰，真正的雄鹿竟来了七、八头。原始的本能促使它们很快进入战斗状态，纷纷捉对厮杀，原野一时热闹非凡。雄鹿都是血红着双眼，汗湿满身，愤怒与渴望的气息兀然飘散半空，

卫青带了三百名羽林军军士，分为步、骑两部。步兵持大盾埋伏在鹿苑南北两侧密林中，骑兵持戟牵马于远方暗处等候，中心几颗枝叶茂密的大槐树上，四位哨探各执一面铜镜，潜伏杈桠之间。

鹿苑以东有小山绵亘，刘彻背山持弓勒马，公孙敖率一干侍卫骑从仗剑于前方护卫。

依事先计划，待到饿虎现身，埋伏的羽林军将组成东侧留有阙口的环形围圈，再逐步驱赶猛虎移步阙口，以供刘彻侍机射猎。

午夜已过，猛虎无有一丝踪影。几头雄鹿已分出胜负，败者低头伏地卧在一边，胜者四处找寻雌鹿不得，愈加愤怒，只能将无法释放的激情宣泄到同为胜者的同伴身上，四头胜出的雄鹿复又顶撞起来，似是不死不休。

众人已是睡意朦胧，直到黎明前最黑暗一刻到来的时候，树上哨探发现蒿草灌木中多了两只晶晶亮，散发着幽幽绿光的动物眼睛，立时掏出铜镜映射月光，向下方军士报知虎已入圈的讯息。

执盾军士得讯，睡意全无，伏在地上藤叶伪装中却不敢稍有妄动。失望与疲累两相裹挟的几头雄鹿正息战休憩，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

惊天动地的一声咆哮陡然响起，这是猛虎扑食时惯用的一招，意图将猎物吓破肝胆，失去方寸。果然，鹿群受了惊吓，大都撒开四腿惊慌逃命，却有两头胆小一些的，后腿发软，瑟瑟中竟站立不起。

一只斑斓大虎从灌木丛中长身跃出，疾如闪电般的咬住了一头卧地雄鹿的咽喉，头一甩，将其翻了个四脚朝天，然后钳住咽喉死不松口，眼看雄鹿就要咽气。

卫青伏于执盾士中，见状低声下令：“围。”

执盾士口耳交接，将号令低声传讯到全军，林中军士开始依计行动。

饿虎机敏，立即感觉到周遭异动，松开雄鹿咽喉，转身一伏一纵，闪电般隐入一人高的蒿草中，不见了踪影。

蒿草丛西边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曲折小河，河边草丛稀疏，为防猛虎淌河遁逃，立时便有一队军士沿河横向扯起一排白色帐幔，挡在河流前方。老虎生性谨慎，一旦遭遇前方障碍阻滞，通常不会选择强行突围，而会从侧翼逃走，而南北两侧密林中，羽林军正持大盾横向散开，结盾阵阻挡猛虎逃路。

槐树上的哨探分据东南西北四方，一边俯瞰地面动静，一边用铜镜反射月光，向地面同袍指示老虎行动方向。

果然，猛虎先向西逃窜，遇帐幔阻隔后转向左方侧翼，不妨又扑在执盾士布好的盾墙上，只得回身再次钻进草丛。一人高的蒿草遮盖住了隐匿其间的猛兽，众军士眼前所见唯有茂密一片。俄尔，间中一处高草突兀起伏，非为风起，正是已知陷入险境的猛虎正在不停移动，找寻突围方向。

羽林军执盾士小步移行，开始收拢围圈，持戟士策骑行于盾阵外围，前手高举，将戟刺越过盾顶，以防猛虎纵跳突围。

少顷，盾阵已缩小至周回不足一里，执盾士开始大力踩踏地面，发出沉闷步履震响，同时，三百羽林军军士含胸鼓喉，对着草丛深处大声喝叫。

猛虎遭受南北西三面的巨大压力，不敢怠慢，瞬然冲出草丛，咆哮着向**奔。草屑翻飞，凌晨初光中，军士们已能清晰看见猛虎身形，橙黄黑斑的身躯足足一丈有余，奔跑中不停拉长叠缩，似有无穷张力，礌石重锤般横直冲闯，眼看就要撞出东侧阙口。

刘彻远远见了，血气上涌，箭入弓弦，打马驰向阙口近处，只待猛虎出围现身。公孙敖带领侍卫骑从紧跟刘彻，不离天子十步之外。

那虎甚有灵性，似是察觉到了前方更有险况，奔至阙口不远处时，迟疑中放慢了脚步。猛虎右侧后方几位军士为助虎前行，跨步向前，以盾跺地，口中呼喝连连，声势愈大。

猛虎到底是百兽之王，惊慌已过极致后，反而不再退逃，突然扭头面对身侧后方几位军士张开血红巨口，发出一声狂啸。几位军士看到眼前已被激怒的斑斓大虎，身不由己直向后退。此一举止更加激发了怒虎捕杀猎物的本能，竟掉头转身扑向大盾。似要强行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