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海盗洋枪队

罗比当了拱辰寿衣铺的老板后不久，接了一单西母铁公墓的洋人殡葬生意，挣了二十块大洋。

买疙瘩！出手不凡啊！罗比在肚皮里把自己猛夸了一顿。立刻露出了原形。

撑伞接落花，西风骑瘦马。这钱我挣的，由我自己花。

他没有把这笔钱放进钱柜，而是揣进怀里。跟谁也没说，转身出了店铺。走去霞飞路上的金路易巴黎洋装店，选了套标价二十块大洋的巴黎新款毛料洋装。

洋装店掌柜的金路易谎称自己法国人，其实是个染黄头发戴蓝色赛璐璐眼镜的安南人。他殷勤地伺候罗比脱下半旧的长衫，穿上崭新的洋西装。

金路易说法文罗比听不懂，说英文他又不会，只得试着说上海话：“侬穿上这身西装好拉风咯。”

果然罗比听得懂上海话，随口而出道：“真鹅假咯？”

“当真咯！”金路易极为肯定地回答。

他又从柜台里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打开来，掏出一个丝绸蝴蝶结，递给罗比，

“侬穿西装再配上这个蝴蝶结就老有腔调咯。”

蝴蝶结这种玩意儿罗比并不陌生，从小带惯了的，知道怎么摆弄。他接过去，三下两下，动作娴熟地系在**领子上。

“卖相好伐？”罗比问道。

“登样！老克勒！掼三条横马路咯！你自己看好啦。”金路易殷勤地拿着一面维多利亚式的镜子让罗比自己照。

买疙瘩！真是不照不知道，一照吓一跳。

撑伞接落花，西风骑瘦马。谁在镜中绿眼望流霞，那人是我吗？

“大勿来！”金路易在旁边不住口地奉承道，“喏！一看侬就是大老板！有派头！腔势足！”

罗比闻言心花怒放：买疙瘩！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我自己都忘了。阿拉原来就是有钱人啊！

“那什么，蝴蝶结几多洋钿？”罗比问道。

“五块大洋。”金路易回答。

“买疙瘩！”罗比暂时还不大习惯当有钱人，忍不住惊叫一声，“这么个小玩意儿要五块大洋？”

“老板！这是米兰来的蝴蝶结。贵族样式。纯手工制作的咯。老板！你系上这个蝴蝶结样子掼得出！老灵咯了！”金路易套路娴熟地回答。

贵族？

罗比听到这个词，脑子里电光火石一闪。突然想起来，他娘海伦有皇室血统。这牛皮可不是吹的。族谱的关系网画在纸上呢。一根红铅笔燃起一把火一直烧到海水变红。

该死。怎么又忘了。阿拉原来就是个贵族啊！

贵族穿西装不戴蝴蝶结像话么？戴蝴蝶结是必须的。

罗比很懂这个道理。然而，尽管他的贵族血统是板上钉钉放屁崩坑的事实，怎奈囊中羞涩，口袋里没钱有个屁用？

罗比遗憾地摇摇头，眨巴着绿眼睛，神情有些尴尬地说道：“我今天出来的匆忙。身上只带了二十块大洋。只买西装好啦。蝴蝶结下回再讲。”

金路易经营洋装店这么多年，套路多着呢，怎么肯轻易放走这条大鱼？当即说道：

“勿要紧咯！老板记账好啦。”

“哦？可以记账？好的呀。”罗比点头应道，“那我再买一双伦敦皮鞋。也记账好啦。”

“好的呀！好的呀！”金路易连声应诺。

他立刻拿来一个“唯爱屁”（英文：贵宾的意思）牛皮纸账本给罗比做登记：

姓名李罗比；职业拱辰寿衣铺老板；地址圣玛德琳娜街十五号；

今日购买米兰丝绸蝴蝶结（大洋五块整）；伦敦皮鞋（大洋十块整）。共计大洋十五块。

以拱辰寿衣铺商铺收入做担保。记账消费。年底结清。

签字（）。

年月日。

罗比用绿眼睛草草地看了一下。大笔一挥，在牛皮纸上的括弧里面签了字。他把自来水笔还给伙计。同时告诉他自己的半旧长衫和半旧布鞋不要了，当垃圾处理好了。然后昂首出了店铺。

金路易笑容可掬、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出了店门。

就这样，罗比身穿崭新的巴黎西装，足蹬锃亮的伦敦皮鞋，立在二马路上，好似一棵青葱挺拔。微风袭来，吹动衬衫领子上的米兰蝴蝶结微微颤动，仿佛蝴蝶翩翩起舞。

他意气风发，感觉浑身异常轻盈，似乎马上就要展翅高飞。

去哪里高飞一会儿呢？

猛地想起一个去处：日不落酒吧！

没错！罗比小时候和贝尔先生去过几次去日不落酒吧。那里的感受实在令人难忘。

彼时上海租界衣冠楚楚的英国绅士们最喜欢去日不落酒吧，聚在一起仿佛一群苍蝇嗡嗡叫，高谈阔论。他们二两威士忌喝进肚，让胃里翻江倒海，变成五大洲四大洋，勾勒出世界的模样。用门牙、犬牙和后槽牙在口腔中建造无敌舰队，以舌头做炮台，吐沫星子乱溅当炮弹，射向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怼天怼地怼空气，让大不列颠的辉煌在舌尖上绽放。

嗯哼！就去日不落酒吧！

主意已定，罗比迈开大步，朝日不落酒吧的方向迈进。他现在的位置在霞飞路，而日不落酒吧在四马路，这路途可不近呢。好在他脚上穿着伦敦皮鞋呢，底子比城墙拐弯还厚。走在路上****，是魔鬼的步伐。饶是如此，还是走了个把钟头，把鞋底磨薄了一层。出了一身臭汗，把脖领子上的蝴蝶结搞得湿哒哒地拧成了一条毛毛虫。

终于到了日不落酒吧。

酒吧侍者见罗比走得浑身大汗淋漓，脖领子上的蝴蝶结拧成一股绳。整个人仿佛一根从水里拎出来的大葱一样。不过，西装蛮挺括，皮鞋也蛮亮。只是面生的很，以前从没见过。不晓得什么来头。连忙小跑着迎上去。

“喂了糠么！欢迎大驾光临！”侍者满脸堆笑，用洋文招呼道，“先生，请问你是来找海盗查理参加洋枪队的？还是来喝两杯的？”

“海盗查理？”罗比摇摇头，“我不认识他。我只是来喝两杯的。”

“喝两杯？那再好没有了。先生请跟我来。”

侍者于是毕恭毕敬地把罗比带到酒吧最里面的唯爱屁区，找了个空桌子请他坐下。

“请问先生喝点什么呢？”侍者点头哈腰问道。

“老规矩。二两威士忌。加冰块。”罗比潇洒地回答。

侍者于是跑去吧台，手脚麻利地倒了一杯威士忌，加了冰块，用托盘举着酒杯，旋风般地跑回来，将酒杯放在圆桌上。

罗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二两威士忌下肚，像很多英国绅士一样，胃里面立刻翻江倒海，变成了五大洲四大洋。他胸怀世界放眼酒吧，睁大绿里透红的眼睛巡视一圈。发现吧台那边有个角落，围坐着十几个人，正在脸红脖子粗地争论着什么，气氛显得挺热闹。

他于是问侍者：“那群人在干什么这么热闹？”

侍者回答：“就是我刚才说的，海盗查理正在招募他的洋枪队队员，两个月以后去塘沽与加大英帝国海军集结，参加八国联军与清廷大战。”

打仗！罗比本不是个省油的灯，一听到打仗这个词，立刻激动得眼睛重新变红了。

他是詹姆斯托马的儿子，自然明白与清廷大战意味着什么。如果能够参加战斗，等仗打起来以后，闯入京城，就可以像他爹那样，趁机抢劫皇宫里的奇珍异宝。然后回来卖给老丹尼尔古董行，转手发大财！

买疙瘩！上帝保佑！真没想到他这辈子还能遇上这样的好事！

他马上站起身，向那群人走过去。

这帮家伙都穿西装，个个打扮得像体面的绅士。每个人都把蝴蝶结拧成一条愤怒的毛毛虫形状。怪不得刚才进门的时候，侍者把我当成他们一伙的呢。原来把蝴蝶结拧成毛毛虫是个暗号标记。

买疙瘩！这肯定是命运的安排。我的蝴蝶结也拧成了毛毛虫。

那句话咋说的来着？上帝给我关上一扇门，一定会为我打开一个烟囱。青烟直上！总算轮到我红眼睛罗比发大财了。

罗比见人群当中正襟危坐着一个绅士，瞎了一只眼睛，戴着个黑眼罩。脸上的表情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气势汹汹好像谁都欠他钱的样子。不用问，肯定是海盗查理了。

罗比恭敬地朝他欠身施礼，说道：

“海盗查理阁下，我是军火大亨詹姆斯托马的儿子，红眼睛罗比。我报名参加洋枪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