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任何时候，任何场合，等待都是令人煎熬难耐的，何况是在等待一场必定会有流血牺牲的激烈攻坚战。

东方终于在我焦躁的等待中出现了鱼肚白，我看看表，时针刚刚指向六点，我强大的炮兵群准时开始攻打拒马山的炮火准备。

隆隆地炮声驱散了缥缈的山岚，划破寂静的黎明，呼啸着朝拒马山防御阵地和敌炮兵群狠狠砸去，一时山呼海啸，地动山摇，沉睡的大地在硝烟弥漫和浓烈的血腥味中顿然醒来。

炮兵历来有战神之称，也是我军的优势所在，它肩负着摧毁敌前沿阵地的铁丝网、防坦克壕、地雷阵、野战工事、火力点，压制和消灭敌炮兵以及消灭敌有生力量的艰巨任务。可以说，一场攻坚战能不能取得胜利，炮兵起着举足轻重甚或决定性作用。

在我方炮火猛烈轰击敌方目标的初始阶段，敌军在惊悸中仍然组织了顽强的炮火反击，炮弹轰轰隆隆落在我们潜伏的攻击出发阵地附近，造成了我方少量人员伤亡。

越军与我军曾是并肩作战休戚与共的战友，他们的许多战略战术都是学习我军的，如今师傅要教训这个背信弃义的不肖之徒，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兄弟还手当然稳、准、狠。

按照我军战术原则，当炮火准备时，攻击部队要进至离敌前沿阵地一千米左右的攻击出发阵地，甚至更近，以便攻击部队在我方炮火向敌纵深延伸时，充分利用炮火袭击效果和对敌军心理的巨大震慑，迅速发起凌厉猛烈地攻势，一鼓作气突破敌防御前沿阵地，进而攻占预定目标。敌军是深谙我军此战术的，敌炮兵对自己的防御前沿阵地更是了如指掌，判断我军攻击部队的位置也就八九不离十，反击起来极具杀伤力。好在祁路平侦察到了敌炮兵阵地，我方先发制人，敌炮兵群被摧毁大半，残敌的反击威力也就锐减，否则我方攻击部队的伤亡会大增。

在我军炮火惊雷般滚过敌阵地，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连队随时准备发起进攻的节骨上，副连长孟小东却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儿子的照片，借着晨曦专心致志地端详起来。

自从离开军营与妻儿告别，看儿子的照片成了孟小东消磨寂寞排解忧思的不二选择。无论是在火车上，在集结地，或行军小憩，只要有空儿，他就掏出儿子的照片端详欣赏。一看见宝贝儿子胖嘟嘟笑哈哈的模样，孟小东蹙起的剑眉就像盛开的山茶花舒展开来，紧绷的国字脸也漾着甜美的笑意。看到这家伙怡然陶然的样子，我羡慕得极想揍他。作为一名革命军人，肩负着保卫祖国领土完整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神圣使命，即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应无怨无悔，可是父母的养育之恩未报不说，没有结婚成家，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没有留下骨血子嗣，万一真得光荣了，成了永垂不朽的烈士，难道这不是人生的一大遗憾么？孟小东这家伙有福哇！他搂老婆睡过觉，有一个人见人爱的胖小子，就是牺牲了，未尽的事业，人生的宏愿还可以由儿子来完成，家族的烟火也会有儿子来延续。有儿子就是有寄托有希望有未来啊！

我正呆呆地盯着孟小东，羡慕着胡思乱想着，震耳欲聋的炮火在对敌前沿阵地进行地毯式轰炸以后渐渐地向敌纵深防御阵地延伸，然后又像狮子摆头般猛地回过身来杀了个回马枪，再次对敌前沿工事实施狂轰猛炸，然后骄傲地昂首挺胸又一次扑向敌纵深。

天，在炮火的轰鸣声中逐渐清亮起来，险峻的山峦，蓊郁的树林和敌阵地掀起的滚滚硝烟，清晰地映入我们的眼帘。

就在我军炮兵再次转移的当口，孟小东收起了儿子的照片也收起了一脸的灿烂，呼地站起来朗声道：该我们步兵登台献技刺刀见红了。

攻击命令恰在这时到了，我与孟小东四目相对，不由拔出了手枪。

我营是攻打拒马山的主攻营，我连又是主攻营的主攻连，任务光荣而艰巨。

借着炮火硝烟，在重机枪的掩护下，一百多名年轻的官兵，手持轻机枪、冲锋枪、步枪、火箭筒、爆破筒、喷火器，毅然跃出掩体，箭步冲向敌阵。

按战术规定，进攻战中，攻击士兵应成扇形一字排开，充分利用地形地貌，交替掩护，攻击前进。然而我们担心地雷，炮火袭击再猛烈也很难在宽大的正面引爆全部地雷。所以，我们全连分成数路纵队，在炮火为我们撕开的缺口中疾速突入敌前沿。

敌军苦心经营起来的第一道防御工事，几乎被我强大的炮火夷为平地，铁丝网炸飞了，防坦克壕被掀起的泥土填平了，敌暗堡、掩体、火力点被炸的七零八落，到处是残缺不全面目全非的尸体。为数不多的残敌虽然在绝望中进行了殊死的抵抗，终不敌我迅猛凶狠地攻击，不是仓惶溃散就是被我歼灭。敌第一道防御阵地被我顺利攻占。

敌人的第二道防御阵地沿陡峭的山崖布置，且与第一道工事仅相距数百米。就在我们为顺利突破敌第一道防线暗暗自得的时候，第二道防御阵地的敌人齐刷刷从残缺的掩体内钻出来，轻重武器突然开火，子弹像狂风暴雨朝我们迎面扫来。

打！也许战士们根本就没有听到我的命令，本能地卧倒迅速地予以还击。敌我双方坡上坡下隔着几百米的距离一阵对射。

敌居高临下，居险而守，防守严密，火力凶猛，这给我们进攻带来了巨大的困难。我意识到再也不能像突破第一道防御阵地那样，全连排成若干纵队进攻前进了。便命令一排二排成扇形散开，三排居后，重机枪就地掩护，攻击分队利用土坎、崖石、树木、草丛等有利地形，交替掩护攻击前进。

居高临下之敌，视野开阔，射击精确度非常高，进攻的战士刚刚跃出土坎、崖石，子弹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哒、哒、哒朝他们飞来。冲在前边的战士倒下了，又有战士勇敢地冲上去，冲上去的又倒在血泊中，再冲，再倒下，第一次进攻受阻了。

陆排长，用迫击炮轰他狗日的。炮排排长陆荣华对我的命令有些迟疑。敌我双方太近了，最近的距离只有两百多米，要做到万无一失，显然十分困难，何况在陡峭的山坡上发射炮弹难度本就很大呢。

执行命令，动作要快。我唬着脸对有些犹豫的陆排长补充道。

连队的六Ο炮在陆荣华的指挥下开始向敌阵地进行猛烈地轰击，一时隆隆的炮声震耳欲聋，硝烟弥漫了我的视野。

指挥作战，通信联络是我军当时最大的短板，当年美军连长可以通过无线对讲机指挥到每一个士兵，而我们营与团靠两瓦电台，营和连有一台步谈机，连以下实际什么设备都没有。当时有个形象生动的顺口溜：行军靠走，打仗靠吼。连以下的指挥还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那样靠通信员，靠根本用不上的信号旗、小喇叭，还有就是军号了。

我让两名通信员去传达炮击停止时立即发起攻击，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敌阵地的命令。通信员石磊没有活着回来。石磊是在给一排传达完命令的返回途中，不幸身中数弹壮烈牺牲的。

石磊是刚刚入伍的新兵，如墨的浓眉下有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白而胖的圆脸左侧有一颗显见的黑痣，整天笑眯眯乐呵呵的，浑身上下都透着机巧伶俐。战前，他跟我说，他要考飞行员，架着战鹰翱翔蓝天。一个胸怀青**想，年仅十七岁的蓬勃生命就这样早早的凋谢了。

炮火袭击的效果非常明显，敌还击的火力显得稀落了不少，再次发起的进攻开始比较顺利。

战场的情况是瞬息万变的，眼看着冲在前面的战士即将突破敌阵地的关键时刻，突然从东侧的一个山坡上横扫过来密如雨点的子弹，有的战士被迫卧倒，有的战士饮弹牺牲，一排长的大腿被敌重机枪子弹打了一个洞，鲜血顿时染红了他的军裤，进攻再一次受阻。

这些密集的子弹是从敌人精心隐藏，在我炮火反复打击下毫发未损的一个暗堡里射出来的。重机枪突、突、突地狂吐着长长的火舌，将一名名年轻的战士送进了烈士的光荣榜。

看见战友一个个倒下，孟小东眼里似乎着了火，哥老子的，老子送你们这些龟儿子上西天。孟小东牙齿咬得咯咯响，猛地跳起高喊：火箭筒，喷火器，跟我上。

别激动！我一把没拽住孟小东。他迅速地带着两具火箭筒和一具喷火器隐没在灌木丛中。

敌人这个暗堡建在山崖之上，暗堡和防御工事形成犄角，他用火力编织了一个严密的防护网，挡住了我们的进攻之路。不摧毁这个暗堡，拔掉这颗钉子，突破敌阵地是不可能的，而要摧毁这个拦路虎，只有迂回到侧翼或崖顶才可能得手。

我命令重机枪掩护迂回接敌的孟小东，又命令七班长正面佯攻以迷惑敌人。就在敌军沾沾自喜自鸣得意的时候，悄悄迂回到山崖边的孟小东命令两具火箭筒同时对准暗堡开火。轰的一声巨响，暗堡被炸飞了，没被打死的敌人又被紧随而至的喷火器喷出的熊熊火焰烧成了木炭。

打得好！打得好！我心中大喜，急令吹冲锋号。

军号就是命令，战士们听到激昂嘹亮的冲锋号，奋不顾身地跃出草丛、土坎、山岩，端着枪扫射着大步冲向敌阵。有的战友倒下了，他们顾不得看上一眼，他们知道片刻的犹豫都会功亏一篑，只有前仆后继一鼓作气冲杀过去，消灭忘恩负义之敌，攻占山头夺取胜利，才能为死去的战友报仇。

冲在前面的三班长汪炜端着冲锋枪率先突入敌阵，战士们受此鼓舞，抖擞起精神呐喊着，射击着，箭步冲了上去。一阵短兵相接扣人心弦的激战，敌人的第二道防御阵地终于被攻克。为此我连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十八名战士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近三十人负伤，全连伤亡达到了百分之三十多，更令我痛惜万分的是副连长孟小东在指挥摧毁敌暗堡后，被一颗子弹击中头部，鲜血喷泉般涌出。他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像一座大山轰然倒下，壮烈牺牲。

尽管我连伤亡较大，可加上配属分队全连还有一百来号人，本可以继续战斗。但营、团考虑我们连续作战十分疲惫，特别是伤亡对战士心理造成的巨大冲击，还是将我们转为预备队休整待命，让养精蓄锐的六连接替我连担任主攻。

六连迅速地越过我连攻占的敌第二道防御阵地，在团炮兵的掩护下向拒马山主峰发起锐利的进攻。我们这才得以和赶来的医生、担架队抢救伤员，运送烈士遗体。

从进攻发起以来，我的全部注意力，每一根神经，所有的思想都高度聚焦在对敌的殊死搏杀中，我对横在脚下的敌人尸体不屑一顾，对伤亡的战友顾不及悲伤与缅怀，现在清理战场，救治伤员，收运烈士，才觉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敌军尸横遍野，有尸首分家的，有炸断腿的，有胸膛被炸成一个大洞的……这些我们不去理他。二班战士，刚刚入伍不到两个月的湖南籍新兵鄢为民左眼被弹片击中，眼珠爆出来挂在那儿晃晃悠悠，痛得他嚎啕大哭；老兵吴泽义踩着了地雷，右脚掌被炸飞了一半；通信员石磊倒在血泊中，他仰着头，一只手朝前伸着，像在呼喊什么。更多的战友是像孟小东一样，头部中弹，天灵盖像破碎的蛋壳朝外张开，鲜血从那里汩汩流出染红了年轻的脸庞，恐怖骇人。

腿部受伤的一排长由于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治，失血过多已经气息奄奄命若游丝，他看到我眼眶里泪花闪闪。我紧握他的手说着坚持住，坚持住，再找不到安慰的话。

满脸是血躺在担架上的副连长孟小东，眼睛睁得像铜铃，一股死不瞑目的倔犟。我强忍巨大的悲痛，颤抖着从他左侧上衣口袋里掏出他儿子的照片，说：老伙计，你这样倒下了，叫我怎么跟嫂子交待？你是为祖国献身的英雄，党的好儿子，我不会忘记你，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胖儿子会以有你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的。我啜啜泣泣喃喃地对他诉说着，双手轻轻合上他的双眼。

凝视着从我身边抬过的一名名伤员，一名名牺牲的烈士，我强忍着的泪水还是像开闸的小溪从我红肿的布满血丝的双眸中奔流而下，我真想放放肆肆地大哭一场。

我没有嚎啕，但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感到满眼都是黏稠黏稠殷红殷红的鲜血，蓊蓊郁郁的山林，青青翠翠的小草，弥漫的硝烟，逶迤的山峦和西斜的太阳，都好像浸泡在血色中。

一九七九年深秋，我利用探亲的机会绕道去了孟小东的老家云阳，将他儿子的照片交给了夏丽。

她瘦了，憔悴了，眉梢眼角挂着难掩的痛苦，当她接过那张被丈夫鲜血浸泡了一角的儿子的照片时，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夏丽在孤独痛苦中含辛茹苦，将儿子孟伟东拉扯大。孟伟东考上了上海财经学院，毕业后进了浦发银行。夏丽也在儿子上大学那年再嫁，组建了新的家庭。

那年我本想看完夏丽后，再顺江而下去探望艾无瑕的，可船至九江码头我却没有勇气下船，也就错失艾无瑕怀孕，祁路平有一个遗腹子的事。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