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离间分化

雨过天晴，太阳当头照。红火沟人心头的阴郁，如同这沟里的雾霭，被明亮的阳光驱散。

大伙儿不仅盼望着天气转好，还盼望着运气也能转好，更盼望着外地收水果的客商赶快来。

偶尔从村口驶过一辆卡车，路边的村民会以为是客商带车来收猕猴桃。

可是，卡车过去了好几辆，都是往返汉中的，并不是来红火沟收桃子的。村民的心里又坐上一块石头。

客商一直不进村，秦根本心里也急了。

在承包徐家庄的果园时，从来没愁过卖桃。每年八月下旬，外地水果客商就去查看猕猴桃长势，有的提前一两个月就交了定金，锁定果园。

可是到了红火沟，同样是猕猴桃却无人问津。

根本反复告诫自己，不要急，不要急。毕竟红火沟才发展猕猴桃，产量和品质都有待检验。

徐家庄的今天，那是积累了好多年才有的局面。

他不能慌。如果他慌了神，红火沟的这些果农就坐立不安了。

秦根本像往常一样，早饭后就到果园里去察看。

从硕果累累的猕猴桃架下走过，他像一个将军在检阅自己的部队。那种神圣感，那种使命感，那种责任感，还有那种荣誉感油然而生。

就在他沉浸在自己的**仪式中，享受着无限荣耀时，边大梁在地头叫他。

“根本哥，根本哥。”

根本停下脚步，回头向自己身后看去，整齐的树行，繁硕的果实，怎么能不令人激动呢。可关键是怎么把这些毛蛋蛋变成钱。

大梁跑了过来，说：“来客商了，带了一辆卡车。”

“谁家的价格谈好了，要摘桃？”

“尤四福家的。”

根本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尽管那时尤虹加入了合作组，尽管边富贵和杨老六去劝过尤四福，但世异时移，现在的尤四福，已经不是若干年前那个悲惨的残疾人。

他现在宁为海的红人。他要低价卖他的猕猴桃，谁也拦不住。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根本无奈地说，“价格呢？”

“一块五。”

“唉，”根本叹了口气，“可惜了，尤虹付出那么辛苦。”

“还有咱们的汗水呢。”大梁叫道，“这个没良心的尤四福。按他这架势，咱红火沟的桃子就别想卖上价。”

“这可是头一炮啊。”根本感慨道，“往后呢，明年，后年？若是一开始就给客商留下红火沟的桃不好的印象，以后再想翻身就难了。”

“咱就由着他，不管了吗？”大梁说，“眼看着让他随意扰乱市场？”

“怎么管？”根本说，“强扭的瓜不甜。咱有什么权力阻止人家卖自家地里的水果呢。”

“徐家庄的人是怎么谈价的，他们是不是提前会通通气，约定一个基准价？”根本问。

“不会，人家那里也是自由买卖，各家自己跟客商谈。”

“人家为什么没有出现低价竞争呢？”

“徐家庄的人不用沟通，但是每家每户心里有底，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这就是徐家庄与红火沟的区别。说到底，还是人的思想素质有差距。”

两人说着，又走到果园的另一头。大梁拿出烟，两人坐在地头抽了起来。

“根本哥，如果再没客商来，咱怎么办？总不能坐着等死吧？”

“再过两天，还没客商来，咱就得主动出击。”根本说，“去县城，去市里，找客商，找超市、找农贸市场的水果贩子。”

“那得费多大的精力啊？”

“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只能那样拼了。总不能让这么好的猕猴桃落在地里吧。”

一根烟抽完，秦根本走入另一个树行，开始检阅他的另外一支“部队”，这次他的身边还有陪同检阅的副手。

两人刚返回到路边的地头，就看到杨老六迈着大步走了过来。

由于步速快，步幅大，他披在肩头的外衣总是往下掉。他既不愿意穿好，也不想脱下来，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将衣领拉上肩头。

还没走到根本的地头，杨老六就喊上了：“根本，根本，好事，好事。”

根本的心已经被打磨得不敢轻信有什么好事了。

杨老六走过来，兴奋地说：“太好了，尤四福家的猕猴桃不卖了。客商带着空车走了。”

“怎么回事？”大梁急着问。

“尤虹真是好女子，她逼着她爸退了定金，把那客商赶走了。”杨老六说。

根本的眉头稍稍皱了一下，心里想，这是好事吗？

三人在地头又聊了半天，无非还是那个意思，不能低价出售，要保护市场。

可是，一谈到没有客商来怎么办？三个人的话就少了。

谁心里都明白。这才是最要命的。你的东西再好，无人识货有什么办法。当下的问题不是不识货，而是连需要货的人都没有。

午饭的时候，秦根本回到家里，肩上的压力让他变得有些闷闷不乐。

母亲做好了他最爱吃的油泼扯面，他也吃不出以前那种香味来。完成任务一样把那碗面条胡乱塞进肚子了事。

根本刚放下饭碗，宁支书就来了。根本的眉头无法舒展，但他仍强作笑颜，把老支书让进屋里坐下。

宁支书来是劝根本，做事要注意方式方法，要搞好团结。

根本不明白宁支书说的是什么意思。支书便直接说了。

因为卖猕猴桃的事，尤四福和女儿尤虹搞翻了。两人不但吵了架，还动手。

尤四福打了尤虹，尤虹一气之下，要和他爸断绝关系。今天的猕猴桃本来说好客商来拉货，采摘的人来了，车也到位了，最后关头，尤四福让步。他把定钱给人退了，打发走客商。

猕猴桃虽然没有卖，保住了，但是这个家庭却快散了。

尤四福找到宁支书家里，哭诉他的不容易。妻子早亡，他带着尤虹相依为命，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供她上大学。

现在为了卖桃这点小事，她竟然要她爸断绝关系。尤四福想不通，不能理解。他请支书劝劝尤虹，不能如此任性。

尤四福认为，尤虹之所以这样做，全都是为了维护根本的威性。

根本在合作组里说过，猕猴桃要协调定价，不能低价竞争，尤虹只听根本的，不把她爸的话当回事。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五十多岁的尤四福竟然老泪纵横。

面对这样的局面，根本能说些什么呢？

他其实也没勉强谁家，只是提议大家统一行动。尤家的事完全是父女矛盾。可是，这事又似乎与他有一定关系。

根本心里很矛盾，他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支书临走时说，他对根本的猕猴桃还是很支持的，他家里也栽了三亩。也有客商去找他说了价，他觉得不符合根本规定的那底线，便没答应。他是希望根本把这些事处理好，不要引发村子内部的矛盾。

这让根本又想起杨老六家，也是因为种树，导致父子反目。

那一刻，根本突然问自己，这几年如此付出，做得对吗？值得吗？

宁支书走了之后，秦有仁又来开导儿子：

“早就提醒过你，村里事不要管得太宽，管得多，得罪人多。吃力不讨好。

猕猴桃谁家愿意卖，就让人家去卖，卖多卖少是他们的事。

你不让人家卖，如果到头来，真的没有客商，桃卖不出去了。全烂在手里，这样的后果你担得起吗？”

根本无法回答老父亲的问题。

确实，若是真的全村的猕猴桃都卖不出去，那将是怎样一副可怕的情形。

这些果农完全信任他，听他的话，桃子若真的烂到地里，这责任他负得起吗？

根本很想立即召集大伙儿开个会，明确一下，各家根据自身的情况确定出售价格。

如果各家能接受客商给的价，想卖就卖吧。

可是，假如这样一通知，实际上是确认尤四福的做法没错，也就是放任大家低价竞争。

这与他此前的愿望相去太远。他做不出来。

整个下午，根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睡也睡不着，人却觉得很困，困得要命。

迷迷糊糊中，他被人推醒。

“根本，根本，快别睡了。”

秦根本睁开眼，坐了起来。看到杨老六站在床前。

“六叔，怎么了。”

“大事不好了。”杨老六说，“有人已经偷偷地把桃低价卖了。”

根本一下子精神起来，问：“谁？卖的什么价格？”

“牛山娃，两块一斤。”杨老六说，“下午装的车。现在恐怕牛山娃已经拿着钱去狂河口镇了。”

根本知道，牛山娃的猕猴桃在村里品质是最差的，跟尤四福的差不多，他能两块钱一斤卖掉，肯定觉得自己是有赚头的。

比尤四福的一块五要多五毛钱。牛山娃能拿着钱出逛，说明他对自己的收入满意的。

“六叔，你觉得山娃这个价格怎么样？”

“我觉得有点低，要是两块五，比较合适。不过，现在这样冷清的行情，能卖也不错了。”

“你家的桃你怎么打算的？”根本问。

“我的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也不敢硬要三块，两块八，我也卖。”杨老六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没有守住根本提出的三块钱的底线。

根本说：“叔，那你看着卖吧。不要让桃落到地里就行。”

“好好！”杨老六好像就是为等秦根本这句话的，“我这就去联系客商。”

杨老六急急忙忙往外走，根本追问了一句：“村里来了客商吗？”

“来了，来了两个，有一个在大梁的果园看货呢。”杨老六头也不回，几乎是小跑着出了秦家院子。

春根本走出院门时，杨老六已到半坡。

“六叔，你慢点。”

杨老六回过头说：“根本，听说外地客商明天就要撤出咱们县了。你那桃儿，也赶紧出手吧。”

秦根本看着杨老六背影，他意识自己精心编织的防护网，已被那些狡猾的客商撕开一条口子。

宰割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