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草莽英雄

曹专员抽完大烟，去前衙公干。

查二告退后，回到下榻处密斯宋公馆，忽然有人前来访谒。

访客着装考究阔绰，举止十分气派，执有黔省财政厅公函和高参聘书，一个随从提着小皮箱紧跟他身后。

来人自称姓丘，多年混迹券商钱庄洋行，久慕查管家商界名望，专程前来拜谒。

客人一席景仰恭维话，查二听得声声入耳，不由心花怒放，浑身每一处毛孔都通泰舒畅。

丘高参客完气，马上命随从把小皮箱拎过来，吩咐他把箱子打开，里面是包装精美的玻璃盒子。

丘高参说自己一个朋友是哈尔滨世一堂的帐房，为他搞了一些关东上好药材。

查二虽经手的是南货，对北方老号派世一堂还是有所耳闻，世一堂以经营老山参、鹿茸、东北虎骨、熊胆、麝香、田鸡油等珍贵药材为主，同时兼营各类珍贵毛皮，如貂皮、猞猁皮、虎皮、狐狸皮等，在北方很有名气，一直生意兴隆，信誉昭著。

丘高参知道查二对麝香很在行，他从怀里取出一小瓶麝香交到查二手里，让他看看成色识别真伪。

查二接过麝香，先用鼻子闻有无其他异味，又眯眼细看，因麝香产地不同，色泽不不一样，有的是褐色，有的是淡黑色，有的是黑色。

查二又用手指捏捻，停手后，发现手指间麝香呈蓬松状，色不染手，他点头称好。

查二最后用嘴尝了尝，手指麝香有点咸辣口感，他对丘高参说：“好货，好货，上等好货。”

“行家，大行家，查大管家真是见多识广，目光如炬啊！”丘高参谄笑着随手拿起一个精美的玻璃盒，恭送给查二，说一点小心意，敬请查管家笑纳。

查二打开玻璃盒子，雪白棉团里嵌着一支红绫裹缠的关东嫩茸。

丘高参带着歉意说：“关东极品鹿茸实难觅得，这只是上品，非极品，真是拿不出手，让查大管家见笑了。”

鹿茸有独特的药用价值，具有舒筋活血、强身健脑、滋阳补肾、调节新陈代谢的显著功效,是雄鹿头上未骨化之茸角,每年春季，成年的雄鹿开始生出幼角，初为短枝，继而分叉，毛绒绒的，像两只红珊瑚，格外鲜艳,这时将其采收下来，便是鹿茸。

鹿茸被采后，经过两月左右，又生新角，至秋又可采收。

春秋两季鹿茸，以春季品质更好,丘高参送的是带血花初角茸,已算名贵极品了.

丘高参送了赠品便欲告辞，讲他要乘船到渝，兼程赴黔到任。

查二受了这份重礼，马上礼尚往来回了一笔盘缠，并说他今后生意做到黔省，还望丘高参关照。

丘高参推辞不过，只得恭敬不如从命，叫随从收下了，二人忙着出门赶路。

查二脑子蓦然一闪念，丘高参那箱中鹿茸甚多，何不买下几支送曹少爷和王老爷呢？

他这样一想忙让丘高参留步，向客人请求道：“先生此嫩茸若还有多余的，在下夺爱想为几位官长买几支。”

丘高参很为难，说自己也要拿此珍品去黔省上下打点的。

查二再三恳求，丘高参勉强同意匀他两三支。

查二万分高兴，丘高参走了很久，他还捧着几个玻璃礼盒回味呢。

查二兴冲冲捧了一盒去孝敬曹专员，曹专员打开礼盒细看，一下笑出声来。

他对查二说：“这哪是啥子上品关东嫩茸，分明是做过手足的山羊角嘛。”

查二接过“嫩茸”细看，傻眼了。

他说了无数好话，又花高价买下的关东嫩茸，只不过是将山羊角涂了牛胶，再蒙上小老鼠皮贴紧的仿冒品。

曹专员笑道：“查管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让骗子给耍啦。”

查二脸涨得通红，曹专员倒过意不去。

他安慰道：

“查管家莫气恼，我想那个骗子还不知道他的把戏这么快被拆穿，说不定还在龙安境内逗留。

果真这样，我让警察局午探长专门缉捕，捉到就以**分子办他，好好替你出一口气。”

查二说：

“多谢少爷，那我马上去找午探长，给他讲讲骗子的体貌特征。”

曹专员说：

“查管家不用多跑腿，我新聘的温师爷能写善画，我唤他过来画一张骗子的像，让午探长照图像缉捕就行了。”

曹专员让人请来温师爷，让查二描述丘高参二人的形貌。

温师爷听了，纸上挥笔，寥寥数笔就画好了肖像。

查二一看，惊讶说道：“太像了，莫非温师爷见过这二人？”

温师爷说：“没见过，查管家讲得仔细，在下就画出来了。”

曹专员说：“温师爷是梅庵先生高足，研习古文，画一肖像画，自然不在话下。”

温师爷说：“在下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梅庵先生查二是知道的，龙安城名流，广颡洪颊，两目精亮，身材雄伟，性情豪放，才调风流，既会吟诗作画，又会长啸放歌，颇有太白遗风。

他自幼研习古文，兼治书画，善山水人物，花鸟虫草，一支画笔超妙沉雄，尽脱蹊径，自具变化。

梅庵先生作画题字前必饮酒两盅，待酡颜怒放，微醺中笔走龙蛇，墨渖淋漓，气势如虹，佳作神韵天成。

龙安人家都以家中挂一幅梅庵先生的书画为荣，他订定的润例，墨金不高，因而求字求画者甚多，先生来者不拒，交件迅速。

有人问梅庵先生近来做什么，他答“坐以待毙”，问者心惊，先生笑称：“此币非彼毙，是钱币的币。”

他的意思是他在家中等人送来润笔墨金，问者哑然失笑，为梅庵先生的幽默拍案叫绝。

梅庵先生尤擅画虎，又最喜《西厢记》，他曾画虎十二幅，张张神韵特著。

令人叫绝的是，他以《西厢记》中一句文字题款虎画，别开生面，让人耳目一新：

一虎怒目回顾，似欲恶斗，画上题字“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

一虎谮往注目，似将有所袭击，题字“蹑着步儿行”。

一褐斑白虎，顾盼自雄，上题“可喜娘的庞儿浅淡妆，穿一件缟素衣裳”。

又一虎雄踞狂啸，威风凛凛，题字“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曹专员曾想高价购买这十二幅画，梅庵先生回他“十二幅画一文不值，万钱不卖。”

曹专员甚为尴尬恼怒，弟子们为梅庵先生得罪权贵忧心，梅庵先生大笑：“我这人真是‘一无所有’，何忧之有？”

弟子不解，梅庵先生说：“我身上无‘权’可‘夺’，无‘官’可‘罢’，无‘级’可‘降’，无‘款’可‘罚’，地道的无顾无虑，无牵无挂，抽身便走的人，难道不是‘一无所有’？”

查二不知道的是，梅庵先生的弟子温文，一心想巴结曹专员走仕途，央梅庵先生画一张虎画，准备送与曹专员作进阶见面礼。

梅庵先生知温文心意，却不说破，答应为他画一张虎，让他第二天来取，温文大喜。

第二天，温文早早到梅府取画，梅庵先生将一卷好签了封条的画轴交给弟子，叮嘱道：

“一次失人格，到老悔在心!为师违心之作，就让你的恩主亲自启封吧，但愿能带给你一个惊喜。

不管结果如何，以后你也不必再登师门。”

温文唯唯诺诺，谢过梅庵先生，拿着画轴恭呈曹专员。

曹专员想那梅庵生生平日傲慢非常，今日能为他精心作画，颇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决定在众下属面前显摆一下。

众目藈藈之下，曹专员欣然启封，两属员上前协助。

梅庵先生的画轴被缓缓展开，画面一派茫茫的苇草，虎呢？

“在这儿，只是太小了。”眼尖的属员在草丛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老虎屁股。

画卷完全展开，画上题四了字：草莽英雄。

温文面如土色望着曹专员，曹专员脸上神色由惊疑到恼怒，鼻子眼看就要气歪了。

温文捏着一把汗等曹专员发作，突然曹专员哈哈大笑说：

“梅庵老先生认为曹某原系绿林豪客，现在独镇龙安，气势不输《西厢记》里的孙飞虎，好歹也认可曹某为英雄。

英雄不问出处，蒋总司｀令也曾委身上海青帮嘛！既蒙梅庵先生青眼另看，英雄岂能没肚量？

温先生诚心来投，看梅庵先生面上，我就聘他为曹府师爷。”

温文称谢不已，属员莫不佩服曹专员大人大量，确有英雄肚量气慨。

梅庵先生听说此事，无奈摇头。

他素与彭明章相交甚厚，于是离开龙安去子云校任教，对弟子的不堪眼不见为净。

午探长受了曹专员吩咐，拿着温师爷画的丘高参二人画像，领着一帮爪牙去旅馆车站码头，不遗余力四处搜寻。

他一心想逮住二人，好让上司觉得自己办事有力，可以在曹专员面前露脸得宠。

不得不说梅菴先生名师出高徒，温师爷把骗子画像画得太象了，午探长按图索骥，一拿一个准。

不过丘高参早已溜之大吉，午探长拿住的是他的跟班。

这跟班是丘高参从赌场临时雇的一个赌徒，此时正拿丘高参分他的钱豪赌呢。

查二恨极，吩咐午探长故意放松对跟班的监管，给他逃跑的机会，然后以越狱脱逃罪给当场击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