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清高从未合时宜

高澎信中所提问题是：

曹雪芹其实是在北京西山兵营写下《红楼梦》的，他在世时正值所谓“康乾盛世”，西方的《国富论》已经发表，皇冠体育投注：革命和法国大革命的序幕已经拉开，一个革命的新时代已经到来了。

曹先生究竟洞悉了怎样的道理而写下《红楼梦》呢？

书中所谓“通灵宝玉”的丧失，是警示后人何种能力千万不能丧失呢？

“这个问题，我需要一些时间。”彭开济老实承认大姐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彭明章安静地看着两个儿子争辩，这位平时老练机敏鬓发初霜的汉子，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自觉蹉跎半生，常有遗世孤独之慨。

面对人生初老，郭校长酒后也曾借故友之诗长叹：

“纷纶世事皆棋局，自携涕泪入暮年！”

彭明章深以为然，两人古今最佩服者，非汉留侯张良莫属，因为留侯一生鞠躬尽瘁不忘国事，然不要地位，不要权利，若人人能如此，国家焉有不强盛不太平之理？

他俩并不愿学古今许多隐士，置国家社会于不顾，而只顾自己鸣高，独善其身，然皇冠体育直播：之军权和西方之金权，都欲假皇冠体育投注：军阀之手，置中华于其支配之下，而当政仕宦无肝胆，不作逢迎受折磨！

他和一些国民麻醉于苛且，越来越如一个橡皮人，无神经、无痛感、无反应，既不接受批评，亦不接受赞美，像橡皮一样生存。

其实质乃是不愿面对现实，或者说是一种防御本能的表现。

彭明章自撰一则墓志铭自嘲：

旅东洋，游西欧。人识广，吾师之。

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

江湖险，人心恶。知其难，甘其苦。

耐其薄，测其险。高不成，低不就。

面微圆，皮欠厚。恶谄谀，人厌之。

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

他又想到养女的父亲高先生，碧血早枯，墓草宿矣，而国家现状是血泪伴忠魂，江山依然多恙。

现在两子形貌心灵，多么酷似年少青春的自己，他们眼中的现实是无数的国人在贫困、无知、疾病、压廹、文化解体和信心丧失中煎熬和**，军阀之间连绵不断的杀戮、监禁、纷争和猜忌，像一场广泛的慢性疾病，荼毒着他们脚下的土地。

孩子们在睁眼看世界，他们首先感到家族里出了问题，譬如大伯父抽大烟、娶小老婆、玩麻将、靠着家传田地收租子等等，他们对家族的感情变得十分复杂起来。

彭开来就曾对他说：“我觉得今日皇冠体育投注：有两件事将为大患：一是鸦片，壮丁变成废丁；一是麻将，有用的时间，变了没用。”

儿子又说麻将的危害更甚于鸦片，他问为什么。

彭开来说：“抽鸦片体面人还要遮遮掩掩，麻将是大家公开打的，上等人以为雅事，又有东西洋人赞赏，国人却不知今天就是现在，时间是永远也不能等待的，而丧失了现在，等于丧失了所有的时光。”

小儿子说得愤愤不平，以为如此猖獗大患，自己除了不与它合作，却无力打倒，实为憾事！

他心目中的女儿高澎，俏美灵秀，心皎如明月，有少见的吸引力，与人结识倾心相交，千金散去，眉头不皱，失去一个朋友她会伤心落泪，是这个软弱的社会里，打起灯笼也难找的一个好人。

她老早就接触了新思想，认识了左翼进步人士，身上似乎赓续了她父亲高先生那种赤子情怀的基因，但她的勇气和信仰，又比高先生来得更猛烈走得更远。

大儿子彭开济，是比较叛逆的，行为大胆出位，朋友多。

常有一些长发破皮鞋的青年找到彭开济，说是刚从牢里释放出来衣食无着，他就顺手从衣袋里掏出大洋五块、十块相助，至于衣服，也可以随便穿走，当然他总是变着法子向家里要钱。

过分的是他暑假回龙安，带人偷拿家里的枪支和钱财，“威胁”家族长辈，要求拿出钱财资助革命。

彭开济爱憎分明，嫉恶如仇，他和好友郭有作前不久就曾为川剧名师黄师傅的师弟强出头，组织伶界和学生到省府请愿，让曹专员差点丢了头上的乌纱帽。

曹专员重新翻修了龙安劝业场，又大兴木土修建一座可容纳千人观众的大剧场，取蓉、渝、沪众家剧场之长，台板下放置十几口大缸，对演员的发声起到共鸣作用，改变了川剧好看不好听的印象，舞台效果出奇的好。

大剧场营业之日，曹专员尽邀巴蜀川剧名伶来龙安昼夜演出，引起轰动，不少人乘车或徒步从四面八方涌来观看演出，一连数日，盛况空前，众名家精湛的表演，令观众惊羡万分。

黄师傅的师弟阳俊成的巾生表演尤其脍炙人口，川剧的服饰较为特殊，如巾生褶子开叉很高，就是为了耍褶子出特技，最典型的就是“飞褶”，而阳俊成的“飞褶”功夫简直是当时川剧一绝。

阳俊成能把文小生的风流潇洒、武小生的矫捷敏捷熔于一炉，他演出的《放裴》，将褶子的飞、衔、掸、踢和水袖的翻、搭、转、挽以及走太极图、乌龙抱柱、提把子、弄影子等动作结合一起，表现出裴生的惊、疑、惧、喜等各种神情，恰到好处地展现出裴生在黑夜中辨认慧娘是人是鬼的特定心境。

阳俊成耍翎子的技巧也炉火纯青，他出演《八阵图》陆逊，两根修长翎子飘忽自如，瞬息万变，左右双旋太极图式，于铿锵锣鼓节奏中，耍出一连串优美的翎子功――二十四个凤点头，神形毕肖展示出陆逊英武气慨和追杀刘皇叔的急切心理。

阳俊成誉满龙安，受到大批戏迷的追捧，曹专员的四姨太也被阳俊成的演技所倾倒，逢阳俊成出演的戏必看，不几天她买活一个弁兵，给阳俊成送来一封信，信中内容戏班子里的人无从知晓，但自此以后两人就有了私下往来，进出一些商号也无所顾忌。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曹专员听到风声后妒火中烧，派弁兵将阳俊成装麻袋丢入江心，又谎称四姨太的母亲身染重病，让一弁兵护送她回老家探母。

四姨太行至中途，就被护送的人背后打了黑枪，她有颗红痣的耳朵被割下来，弁兵送还龙安交曹专员目验，曹专员厚赏弁兵后，让他到绵州暂避风头。

阳俊成的遇害被船工说破，激起民众公愤，正在龙安休假的彭开济和郭有作更是义愤填膺，借此组织梨园界和在乡学生为阳俊成讨公道。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曹专员不得不舍车保帅，不惜自己高戴绿帽，炮制出四姨太和弁兵有染，又和阳俊成玩三角恋，弁兵争风吃醋弄死阳俊成后，逼迫四姨太私奔，四姨太行至半道突然反悔，弁兵恼羞成怒动了杀心，杀人谋财后逃跑了。

曹专员派人四处缉捕凶手，弁兵归案后有口难辩，白白作了替死鬼，彭开济领导的抗争取得“胜利”，被曹专员视作眼中钉。

革命的窘迫和危险是显而易见的，作为父亲，他不得不为孩子们的安全感到忧虑。

至于小儿子彭开来，彭明章就比较放心，这个孩子对数理化有一种酷爱，酷爱到骨头里冒泡泡。

彭开来认为数学代表着准确和理性，是人类认识了解宇宙世界的逻辑规律，在所有的对世界宇宙运行规律的表达中，唯独数学可以做到简洁而美观，用一个简单数学式阐述一套需要成百上千页文字才能叙述解释的规律。

物理学则致力于探索宇宙世界背后的运行规律，让人类更加清楚的了解自己生活在怎样一个宇宙世界中，这个宇宙世界又是怎样运行的。如牛顿提出的万有引力，用一个简单的数学公式让人类的世界观从地心说彻底转变成日心说，不但征服了当时的科学界，更是征服了宗ˇ教。

而化学揭示宇宙的组成规律，门捷列夫按照相对原子质量大小制成了世界第一份元素周期表，这些元素就是构成宇宙世界的根基，物质按照化学的反应规律形成整个宇宙世界，当然不可忽视的一个条件是催化物的存在，没有足够的催化物来推动各种物质间发生反应的话，整个宇宙将会显示特别单调、空洞、乏味的世界，也就别提还有什么人类了，不过就一些四处游荡的原子存在。

生物学呢？构建了生物体的行为规律。

总之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规律是可被人类认识的。如同建造一座高楼一般，地基由数学堆积而成，坚硬牢固的墙体就是物理学浇筑的，富丽堂皇的內外装潢就是多样的化学反应铸就，匆匆忙忙穿梭于大楼的生命则是生物学所掌控的。

让彭明章惊奇的是，小儿子与哥哥讨论一些社会现象时，不自觉就用他头脑里的理化知识来解释。

彭明章被孩子们身上勃勃的青春气息所舒解，他看到另一种现实，他的孩子和无数国人都知道皇冠体育投注：的贫穷、愚昧和落后，但这皇冠体育投注：是他们的，他们全心去爱这样的皇冠体育投注：――苦难的母亲。

家国危殆，先有国，后有家，孩子首先是皇冠体育投注：的孩子，然后才是他的孩子。

想到这里，彭明章情不自禁默诵起张问陶的《梅花诗》∶

花中资格本迟迟，铁石心肠淡可知。

此世何人能领略，为君终夜费相思。

看来风雪无多日，香到园林第几枝。

自是不开开便好，清高从未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