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古董先生谁似我

彭明章加盟子云中学堂，协助郭校长严谨办学，为激发出师生教学和求知热情而努力。

他希望将一个人的内心真正引导出来，帮助他们成长为自己的样子。

他还认为一所学校，若无一批富有个性的学生，即便其资金再充裕，景致再优美，学风再严谨，其魅力也要减色不少。

于是彭明章广延积学热心先生，汰换滥竽充数的教员，让子云的管理和教学一样，有了自上而下的格局和自下而上的地气，无论时事变化自有相通之处。

他对学生力倡心存国家、志在远方、求知若渴，砥砺前行，争做硕学闳材，做大事不做大官。

他说：

“个人逍遥于宇宙之间，纵横千**，短短人生，不管是寄居斗室，还是独享华屋，并无多少区别。

国家目前的状况是，满林尽是树，有椽没有柱，你们没有时时刻刻，国家就没有年年月月。

你们就是天才，天才不在懒人身上开花，天才来自勤学与苦练。”

对彭明章而言，教育对教员的最大魅力是能够成就自我，实现自我价值，帮助每个学生拥有幸福和有意义的人生。

绵州有位于姓饱学名士，矮小精悍，学识广博，举止怪异，诙谐幽默。

于先生认为求知或做学问如同登山，有人汗流浃背，有人轻松自如，这里面是有诀窍的。

有人向于先生讨“登山”秘诀，于先生笑说登山要轻松，要点只三条：

一、举头三尺无危险。登山忌纵目力所及，向上眺望或向下俯瞰，因仰首见山峰巍峨，没入云端，或俯见悬崖绝壁，深入谷底，必心惊胆怯，易腿酸腰软寸步难移，惟三尺之内，地必平坦无险，心境泰然。

二、舍正步而不由。游山基于兴趣，循旧路石阶，行久必厌，一反常规寻羊肠捷径，攀藤附葛而上，则兴趣横生，历久不厌。

三、狗之跑路。狗在路上跑，口张舌吐，便利呼吸。人登山呼吸必促，虽不必如狗吐舌，大张其嘴可助呼吸自由，心态平静，宁静方能致远。

先生风趣，请教者笑叹不已，细细回味，诀窍不虚。

于先生曾在省城私立高校执教，授课生动形象形象，见解精辟，让听者沉醉其中，不知往返。

于先生著述颇丰,他爱改自己的文章,原稿会一改再改,页头页尾页缝页边,都是密密麻麻的修改字迹,蜘蛛网似的,这里牵出一条,那里牵出一条。

有同仁赞誉他：先生著作等身高。

于先生笑回：因为本人个子矮。

郭校长对于先生神交已久，欲聘于先生为子云教员。

可于先生性孤高洒脱，卓然不群，言入他室者只有清风，对他饮者只许明月，郭校长的几次相邀，都被他婉拒。

彭明章受郭校长之托，登门拜访于先生，每次都吃了闭门羹。

彭明章不放弃，有时候来得太早，于先生还没起床。

彭明章叫人不要打扰，自己搬条板凳坐在门外等候。

于先生对彭明章的诚意无动于衷，一天晚上他贴一付对联在门上。

上联为：古董先生谁似我，下联空白无字。

第二天，彭明章又来门外等候，看了门上新贴对联笑道：

“原来于先生想考我学问，他这句是《桃花扇》里的句子，我以杜诗对之。”

彭明章提笔写了下联：落花时节又逢君。

于先生看了，服彭明章才思敏捷，对得甚为工切，应允到子云执教。

于先生第一天进子云教窒，学生们乱吵乱叫，有的还在黑板上写字。

于先生挤到教台上擦黑板，有学生还在写。

有一位学生认识于先生，高喊一声“先生来了！”

教室里的学生没瞧出谁是先生，都以为于先生是个擦黑板的校工，继续打闹起哄。

彭明章窗外看见很生气，他知道乱起哄的学生里有官家子弟数人，顽劣非常，先后气走几位先生。

彭明章养有爱犬，是只纯种德国牧羊犬，高大威猛。

他让爱犬蹲伏在讲台旁边，对着学生一动也不动。

于先生莞尔，那犬蹲跟前，俨然文殊普贤菩萨法庭前蹲伏的狮虎，课堂纪律一下奇好。

于先生一肚皮学问，满脑子真知灼见，三山五岳，古今中外，放言高论。

他烟瘾极重,上课时常一手拿粉笔,另一只手必拿烟卷,课讲到精彩处,他不时拿着烟卷便往黑板上板书,常引得学生哄堂大笑。

讲台之上，于先生天花乱坠，讲台之下，学生欢笑四起。

师道既尊，学风自善。

学生们或抱着书本上课去，或三三两两讨论中，老师夹在学生中间，说到兴起，大家相视大笑，分不清谁是先生谁是学生。

彭明章在子云校主张育“人格教育”，反对学校成为“贩卖知识的商店”，倡导“对学生因材施教，引导其自动、自由、自治与自律，不加硬性拘束；对于课程主张全面发展，自文学、艺术、科学、数学以至体育、运动，无不注重。”

他和郭校长，极赞同《爱的教育》译者序言中这样批评当时的教育：

单从外形的制度方法上，走马灯似地更变迎合，而于教育的生命，从未有人培养顾及。

好像掘池，有人说四方形好，有人说圆形好，朝三暮四地改个不休，而对于池所以为池的要素的水，反无人注意。

教育上的水是什么？就是情，就是爱。

教育没有了情与爱，就成了无水的池。

任你四方形也罢，圆形也罢，总逃不了一个空虚。

彭明章的办学理念并不是挂在墙上的口号，而是落地到日常的点点滴滴：课程设置，教师招募，评价方式，校园设施，无不为学生的人格发展而服务。

他新招募的英文教师丰先生，所教的英文课程，从来不举行考试，他有一项绝招：相面打分。

每当学期结束前，要评定学生成绩，丰先生便坐在讲台上，拿出学生名册，一一唱名。

被点到的同学，依次站起，丰先生如相面先生似的，略向站起的学生看一看，便定下分数。

他对没有十分把握的学生，就请对方到讲台前，略为谈上几句，然后定分。

有学生家长向校方反映不满，彭明章笑一笑，并不去干预丰先生。

因上过丰先生课的同学们都说：“丰先生看人打下的分数，其公正程度远超以笔试命题计分的方法，我们是心服口服。”

丰先生怎么能凭学生的外表来打分数呢？他说：

“假如使我只在讲台演讲，一个班五十几个学生，多半见面而不知名，小部分连面都不认得，到了学期终，叫我出十个考题给他们，而凭这十个考题，就定他们及格不及格，打死我也不做！”

所以丰先生反其道而行之，凭着他超强的记忆力，让他所教的学生，在几节课下来，他自己便能直呼其名，然后他在课堂上，随时点指学生回答问题，因此还未到学期结束时，每位学生的学习能力和程度，他心里甲己有数，这就是他敢于“相面打分”的底气。

在“五四”运动十周年纪念日，彭明章建议郭校长在子云立一块“五月九日国耻纪念碑”。

因一九一五年五月九日下午六时,为皇冠体育直播：**强加给皇冠体育投注：不平等条约《二十一条》最后通牒期限。

彭明章的倡议得到子云师生的拥护，大家自筹款项，建碑明耻。

立碑之日，彭明章对同学们说：

“时光催人老，屈辱永远忘不了，惑者知返，迷途不远。

我们立碑明耻，是因大好河山，岂能任人宰割！子云人不幸生长于国耻之中，自当负特别之义务。

筹款建碑时虽晚，但爱国之心无分先后。人有爱国心，品格值千金，事业重千斤。

同学们，世界风云今日高，倭人觊觎心不消，盘距胶东，染指东北，时时刻刻都在为侵吞皇冠体育投注：作准备。

国家积贫积弱，子云翩翩子弟，当慷慨悲歌奋当先，竖起脊梁作事，放开眼光读书。

来日出门击剑行，清扫胡尘献己责。”

趁同学们爱国激情高涨，郭校长让彭明章和于先生编著一册《东北经济地理》讲稿，为子云学生必修课。

郭校长语重心长对同学们说：

“这门课与考试无关，与升学无关，但关乎民族情感，关乎历史使命。

国家的现状也许令你们有些沮丧，无数皇冠体育投注：人在贫困、无知、疾病、压迫、文化解体和信心丧失中煎熬和**。

军阀之间连绵不断的杀戮、监禁、纷争和猜忌，像一场广泛的慢性疾病，荼毒着我们脚下的土地。

谁能无视这样的现实？但这个国家就是我们的，同学们应全心去爱这样的皇冠体育投注：――苦难的母亲。

而当每一个皇冠体育投注：儿女都能起而为之，为皇冠体育投注：的自由和新生献上自己，皇冠体育投注：就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和光明的前途！”

郭校长的话，仿佛一阵悲风，隔着长城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让同学们的心和着一股硝烟呼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