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下放班组2

轧机平台上一场对决之后，杨志华与徐敏开始出双入对，上班同来，下班同走。徐敏的表哥钱金荣在我们班组当副班长，他常常充当徐敏的新闻发言人。那一天，金荣披露:在徐敏的追求者中，储刚已彻底出局。杨志华输掉了一场战斗，却赢得了一场战争。问世间什么叫输，什么叫赢?直教人头昏眼花，模糊不清。钱金荣的父亲，是徐敏的大舅，曾任平山乡文化站站长，写得一手好字，因**五千元被判刑，在镇江句容改造，某日，金荣带着富春包子和扬州酱菜去探监，回扬时，他也没有空手，他带回来一幅他父亲大人的墨宝:一进牢房，心惊肉跳；两人睡觉，一颠一倒；三顿茶饭，不见锅灶；四面围墙，站岗放哨；五千大洋，不能算少；六月天气，没水洗澡；吃的馊饭，盖的烂草；八个大字，天天学到；久想回家，时候还早；实在没法，只好坐牢。一日，轧机出事故，钢坯堵在轧辊中，卡钢。汪主任大声喊行车过来吊轧辊，一喊不来，再喊不来，他抬头一看，只见行车操作室里，杨志华与徐敏正在亲嘴，汪兄火了，用钢叉棍在平台上猛捣几下，大声喝道:你们俩这是高空作业啊！等一会再亲，先来吊轧辊。指挥吊装过程中，汪主任摔了一跤，右手食指骨折，他没肯离开现场，一直坚持到事故处理结束，才去了某医院。到医院时，天色已晚，急诊室里，值班医生与护士正在打情骂俏，很长时间没人理他这个茬，汪兄跑到医院门口，摘下那块人民医院的木牌，往地上一扔，连声喊道:你们还好意思叫什么人民医院！由于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二十多年过去了，汪兄这根指头至今还是弯的，他说，平常倒并没有什么不便，就是喝酒时端杯子不太稳，有时会洒一点出来，心疼。

一天，正在加煤，有人来班组找我，原来是阿武。报到的那天，远远地打了个招呼，他就开着小挂桨走了，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今天终于握到了他的手。阿武既是邻居，又是同学，阿武的三哥叫阿三，阿武的四姐叫阿四。阿武的父亲是一个拥有大智慧之人，他明白生活的重点，从不为一些表面文章、细枝末节所困惑。人生重要的是怎样做人，不必为虚名而纠结，名字仅仅是一个代号而已，别说生五个，即使生下十个八个，取名也是分分钟的事，人生，就应该这么简单。阿武夏天观察瓜田，秋天研究果树，西浒谁家的桃子先熟，阿武心中基本有数，春江水暖鸭先知，桃子熟否问阿武。阿武说，下班跟我走吧，一起吃个饭。随阿武来到了紧邻轧钢车间的一个村，这是一个无名村，虽然没有名字，但却很有名气。我早就听说，这个村可以买到扬钢的各种原材料、产品和备品备件，品种齐全，价格公道。奇怪的是，这个村并没有从扬钢购买的记录，从来没买过，却一直有得卖。到了村里，居然见到了另一个儿时的伙伴杨广宽。那天的晚餐，四个人参加，除了我们三个自小的同学，还有一位，他们称作三叔。三叔是兴化竹泓人，他儿子超生，计生干部常常去他家做工作，每次干部进门，三叔就开始磨刀，一直磨到干部离开，一句话也不说。后来一家人都来到扬州，他说，儿媳妇很争气，在生了五个丫头之后，终于生了个带把子的，光荣完成任务。广宽介绍说，这个村基本都是兴化出来躲养的，村里没有支部**，没有村长，三叔就是最高领导。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大约一个月前，老汪值夜班，看到场地上一根钢坯在移动，老汪很是奇怪，前后皆无人，钢坯难道长腿了？走近一看，原来钢坯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通向河边，顺绳走到河边，只见一条小船，一个小伙子正忙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我描述了这个小伙子的模样，广宽大笑，道:这是我八弟。老汪很诧异，你家每个人我都认识，只有一个弟弟叫广宏，哪来的八弟?阿武道:义弟。天呐，这哪儿是无名村，这是梁山啊。阿武说，近来，扬钢的运煤船越来越少，加上得罪了水上派出所的所长，生意越来越难做，明天即将离开扬州，前往上海寻找机会，沙家浜第二场:转移。酒后，阿武清唱了一段《你待同志亲如一家》，对三叔这些年来的关照表示感谢。唱完，意犹未尽，于是赋诗一首:昔日在扬钢，未来在宝钢。挥别大运河，再战黄浦江。

当年三班是硬倒，早班、中班、夜班都是连续上一周，转班的那一天，中间只间隔八小时。我从小就养成了按时休息的习惯，早班和中班倒也罢了，要一口气上七个夜班，难度极大。天上月儿弯弯，耳畔轧辊隆隆，想到全国十二亿人民，至少有十一亿五千万已进入甜蜜梦乡，连鸡兔猪狗都睡着了，本人还在这里加煤出渣，气就不打一处出。情绪上的抵触倒在其次 ，身体上的不适难以克服。第三个夜班上过之后，走路就开始打飘，似乎不是走在路上，而是踏在一团棉花上；又似乎两条腿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会找一个避静的地方躺上一会，杨志华和钱金荣从未干预。夜半时分，他俩见我面色蜡黄，睡眼朦胧，常常对我说：睡觉去吧，知识分子。我曾一度认为:一个没有连续上过七个夜班之人，不足以语人生。在此，谨向所有曾经上过夜班的朋友致以崇高的敬意，小偷、打麻将和唱KTV的不在致敬之列，愿你们今后每天都能在午夜前睡觉，在天大亮后才起床。一位伟人说过，在革命处于低潮的时候，曾经给予我们帮助的朋友，是我党所不能忘记的。在你最困难之际，对你施以援手之人，其实已经超越了朋友这个范畴，他们是上帝派来帮你度过这一劫的，杨志华和钱金荣就是我的命中贵人。钱金荣的父亲在丰富监狱文化生活以及帮助狱友写家信、留遗书等方面作出了不凡成绩，减刑一年，那天，金荣带着两箱洋河大曲去监狱，向监狱长一干人等表达感谢。同一天，皇冠体育直播：电影《望乡》在扬州首演，此片尺度极大，杨志华排了一个半小时的队才抢到两张票，他想陪徐敏好好看场电影。那天，我们中班，他俩跟我打了招呼，要我独撑几个小时，他们一结束就赶过来，老汪一口应承，一来报答杨钱二人平素对我的关照，二来也想借机检验一下本人独自烧大炉的能力。十次事故九次忙，在指挥出渣之后，老汪赶紧过来看炉火，匆忙之中，忘了戴手套，打开侧炉门的一瞬间，只听滋地一声响，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韩国烤肉般的香味。手上的疼十几天之后就彻底消失了，但心中的那份隐痛却一直都在，不能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