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清风的神剑

晨起时分，杜风轩客栈里也没见其他客人，内侧一张桌边，正是忙了一夜的伍世雄与魁劲彪两人，熬红的双眼，一副倦怠不堪的样子，还久坐内侧一张桌边，要过一些美馔精肴来，却没要酒水。

魁劲彪本是有意让小莞也来坐，却被她一个如花笑颐婉拒了。今日姚夫子来的也早，店门前摆了签摊而坐，回身朝店里与两人聊上几句。一如曩昔，柜台里是睡眼惺忪的杜云峰，红瑛娘子早起后去了市集，至今还没回来。

“还好还好，虽说是逃了两人，但还是抓了一名活口到手。”伍世雄还在回思着昨夜的事，剥了两个卤蛋在碗，一边拭着手说道：“多亏有魁捕头，不然还真让他们逃了。金三发、仇人雄他们干了什么好事，领了这么多人去，还能放跑两个。”

姚夫子说道：“这么说起来，昨夜还是多亏两位捕头，不然此事结局还真不好说。当地帮会那些人平日里江湖经验太少，他们哪有与这些江洋大盗打过交道。等一交上手，什么事都忘了，哪还能记得别的。”

伍世雄点头说道：“是啊！本就不该进来，外面围好了就行，这也是金山发、仇人雄两人和我说的。却没料到，到最后反是他俩自己把人叫了进来。我是一直手上收着劲的，但我这门刀法不同，等后来冲进去抓人时，我也没能收住手，还是多亏魁捕头，手毙一人又生擒一人，不然一趟出城之行就难说了。”

当夜另一名黑衣人也是被魁劲彪所杀，小莞当时没看清。里边人吼人嚎，乱成一锅粥，她一双明眸灵眄，一时之间也根本不知朝哪看才好。他们一众人半夜时分才赶回城内，一名被抓获的盗匪缴去云龙帮香堂，由吴长胜接过手，所带的一群役丁也各自散去，只他们三人来此杜风轩。

小莞此刻也陪在桌边，一颗欣喜异常的心，久久没能从昨夜之事上转回神，也丝毫不觉困顿倦怠。昨夜一场争斗，她是自始至终，一路旁观下来，此刻什么心思难说，不过这也算是她首次闯荡江湖。

姚夫子手拂苍髯，问道：“那名盗贼呢？你们缴去给云龙帮，此事就算完了？有没有想过再追下去？”

伍世雄说道：“怎么可能算完，先由吴长胜来审问，其后再交还我们。是天合地网的人没错，但他只是一名门下走卒，抓了也没什么用。要说起来，不是还有另两伙盗匪没现身，如此一来，那两伙盗匪会不会就此收手，避而远之，眼下还不知道。”

姚夫子说道：“两位捕头，昨夜此举甚妙，或也可能惊走那些盗匪，还当地一个安泰清静也好。”

伍世雄叹道：“姚夫子，哪有这般容易，近段日子以来河道上出的事太多，包括云龙帮总舵都有消息传来，有人夜闯进去。四家北境大帮会在各地各方都有与他们交手，他们若没什么打算，又怎可能来河道上生事。”

“有人夜闯云龙帮总舵？”是柜台里的杜云峰，一个哈欠只打了一半，僵着身子从藤椅上起身，敛紧的眼皮抽搐几下。

柜台另一边是兀自沉浸兴奋中，雀跃不已的小莞。接过话来说道：“是啊！昨日才听魁捕头和我说过。刚传来的消息，有人夜闯云龙帮总舵，双方有交手，各死了十多人，砍下来的人头都顺着河道漂过来了。”

杜云峰也没理她在胡说八道什么，柜台里伸长头颈，与这边伍世雄接上目光。伍世雄蹙眉点头，说道：“正有此事，昨日见吴长胜才听来的消息。此事尚未在江湖上传开，他叮嘱过我，千万不可外传。是烟江封月那群盗匪，他们不知为了什么事，趁夜闯入云龙帮总舵，双方一场交手，砍下来的人头，都顺着河道漂下来了。”

他是被小莞带的，顺口就接了这么一句。店内一阵死寂，杜云峰默默无言，迟迟又躺回去。室中的幽暗，只见门前一片惨白光影，算算日子，也是十月下旬的天，就不知道今年的首场雪又是何时能降下来。

一个缩头缩脑、身材消瘦的背影浮现在门前光影中。姚夫子也不知什么心思，枯槁的满头须发猥磔在寒风中，一双浑浊老眼中隐有风雷闪现，半晌，才回身说道：“又是一群盗匪，他们都找去京城了。近段日子以来，各地还有什么大事吗？他们的人已离开此处吗？”

“那倒没有。”伍世雄说道：“苏州府一夜之间连盗七户，镇江以北地界，夜间渡口处又见烟江封月的人在肆虐，与当地四大帮会交手不止一次，其中也包括天合地网那伙人。不过说起来却奇怪，另一伙江洋大盗呢？他们就四个人，却是近段日子以来，在各地都现了身，也是连作几件大案，下手凶残，血腥无情。”

“那四个人还在四处作案？伍捕头，这消息又从哪来的？”杜云峰从柜台里又坐起身，隔着中间的小莞问道。

这边的桌上，伍世雄与魁劲彪两人也用的差不多了，各自取手巾擦面，推过桌上碗盏，就此戢下手来。伍世雄说道：“还是吴长胜和我说的，到处都有他们干的案子，与之前一样，所到之处还会留下他们的印记。此处却也奇怪，他们不就四个人吗？为何行踪无定、神出鬼没到如此地步。”

杜云峰一时没在应声，伍世雄与身边魁劲彪对视一眼，又说道：“反正也是一样，三伙盗匪不知从何而来，都在此刻盯上这条河道。不过这也不是我们能管的事，自有人去收拾他们，只盼他们别再闹什么大事出来最好，也希望云龙帮的人早日找到他们。”

姚夫子手拂苍髯，幽幽叹道：“那就很难说了，另两伙盗匪不是还没来我们洛邑县吗？或许昨夜之事就能惊走他们。天合地网，就不知道那三伙盗匪之间有什么联系。”

提起此事，到令伍世雄、魁劲彪两人又忆起一些其他事。日前城内才出的案子，是天合地网一路人马，但昨夜只见六个人。按理来说，应该还有几个人才对。伍世雄沉忖着说道：“昨夜之事，是不是有些诡异之处我没察觉？魁捕头，你以为呢？昨夜我们去秦山土地庙，不记得他们有什么暗号递出去吗？他们此举是何用意，是不是还有几人，与他们分居两处，他们有消息要传出去。”

“我看也是如此。”魁劲彪说道：“他们一见我们来就送了消息出去，我一时未及反应，还让他们逃出两只传信的鸟。”

魁劲彪今日还没怎么见开口，有些意兴萧索之态。等于说到此处，才见一个笑颜，转目去望身边的小莞，小莞反被他审量满面羞红，偷偷让过了目光。魁劲彪笑道：“小莞昨晚的一手功夫还真不错啊！只可惜，就是力气欠了，没打下来那几只飞枭。”

“哦？昨晚小莞又去干了些什么？”等姚夫子的目光再转过来，小莞更是待不下去了，贼头贼脑、两边乱瞟的秀眼，脸快贴到地上，严父棍棒下，畏畏缩缩的灰头土脸顽童一般。桌边伍世雄见她这副不尽羞涩的样子，也不禁哈哈一笑。

伍世雄说道：“是啊！小莞这手功夫还真不错，以前怎么就没见过。小莞啊！你还真有一份走江湖的样子，原来还偷偷练了这么一手好功夫。”

就为他这句话，小莞心中又忐忑激荡起来，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再见往日的噩梦。就是他这位少林寺罗汉堂首座，带着手下十八罗汉，才抢了一大堆金银财宝、温玉娇羞回山洞。

伍世雄一声长笑而起，微眯着双眼，直对门外惨淡光影。先一步起身而去，还远远抛下一句：“走了，连忙了一夜，也该回去歇息一下。等明日我就去见吴长胜，就看能不能从那人口中问出些什么。”

一夜风波已过，忙了一夜还兀自不觉倦怠的小莞，一直等入夜后才回自己房里歇下。入夜时分，她还去韩骥泉的房里看了一遍，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一连三天来，还不见他回来。等魁劲彪那件事忙完，小莞也转过心思回自己眼前事上来，还要不要再等韩骥泉回来，找他陪自己去见御清风。一趟心中向往已久的江湖行过后，她一颗小小童真心灵中的如火如沸心念，如今已是滚烫焦灼的按捺不下、喧吐不去。

昨夜又是一场噩梦，与之前一样，还是那个深不见底的山洞。但稍有不同，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前夜中一场恶战所致，山洞里的人又换了一茬。当然了，姚夫子、伍世雄、杜云峰、魁劲彪、御清风几个还在，一群少林寺和尚倒是换成那些帮会弟子。最大的不同之处，还是因为多了个红瑛娘子，她也被伍世雄抓了回来。

之后的事就再熟悉不过，踏着晨曦曙光而来的御清风、魁劲彪两人直入洞内，神剑一出，万夫莫敌。等一剑放倒洞内一群少林寺好和尚后，御清风英姿翩翩、神采飞扬，携手与红瑛娘子而去，在迷人的晨曦曙光中消失了身影。

为什么梦里所见越来越诡异古怪，连小莞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以至于近两天来，她都不敢去正视平日里天天要见的几个人。前夜的风波已过，此刻的她又转回心思，去考虑自己眼前的事。什么时候要去见御清风，如今的她，是真的等不下去了。魁劲彪的出现令她欣喜异常，梦寐以求的江湖之行，原想不到离自己也就如此之近。可她还缺了些什么，必须要抓紧起来。

冬来的气息越来越浓，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十一月上旬。御清风来此地也有近三个月之久，对他一位剑法如神的奇侠异士为什么要来此地，小莞也想不明白。也是时候去见见他，为上次的事，小莞也必须要去见他。经过这几天来的左思右想后，她也暗自决下心念，真是不该抽手的。御清风正是她梦寐以求的那种人，当时为什么就一时糊涂、昏心昏智，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

阴晦的天穹，遥远的垠际处横亘而来的一股股浊流在天上汇集。干冷的寒风，迷障一般席卷过大地。玉露泠泠，涔水淤积，晨间时分才凝结起的一片银霜，迟迟不见消融。大街小巷里来往喧嚣的生气也在渐渐清冷。一个被阴冷寒魄禁锢的尘世，真是凛冽的冬日已然到来。

垢污在地上砖缝中的枯草落叶，不时飞起半空乱羽凌悬，浑浊的寒息里还夹裹着一些沙粒状的微末。不见春日里澄净透彻的视野，无时不刻，都能见到一层薄纱般云霭笼罩大地。院墙里有人声人语传来，是御清风在教授那些孩子，此刻天色还未暗，小莞就在他家门前的小巷里一圈一圈转着，静等里边的人出门。

等天际边一线白光，似揭开的锅盖般合起，终是夜幕真的垂降下来。一个个年在十来岁的髫发童子，在院中与御清风作别，又整好衣衫鱼贯而出，各自回返家门。外厅中不见灯烛，御清风此刻还在内院里。小莞在门前徘徊不定，迟迟不敢进去。默默为自己提神长气，该来的终是会来，躲也躲不过去。

“御大侠，我……。”

御清风就负手挺立在内院那株花枝招展的石榴树下，风神俊秀、气宇清爽的形姿，一件纤尘不染皂白银绣长袍再身，腰悬长剑，英姿峭拔，与之前两次所见也并无不同之处。小莞还没进门，御清风就看见她了，什么也没说，直到她忸忸怩怩、含羞颦眉，一路贼头贼脑凑到他身后，才若无其事一个点头，不着心意的一句：“嗯！你又来了。”

小莞在迟疑犹豫，明明在路上已想好了，怎么和他开口，直到此刻，她也难以决下心念，把心中之事合盘托出。小莞迟疑道：“御大侠，我是来和你学剑的。你上次不是说过，要找个有灵性有悟性的人才肯传剑吗？我想过了，我可能就是那个你要找的人。”

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憋出这么一句，小莞心中惴惴不安，就不知上次的事，会不会让他生气。御清风倒是没显异态，一股闲适从容之感。两道剑眉下灿灿星眸在闪烁，至此才徐徐回身，凌厉若电的目光，从她青涩娇嫩的面目上扫过。灼灼如火，照的小莞抬不起头。

御清风迟迟才开口说道：“还在提学剑的事，小莞，你还是真来学剑的？”

小莞忙着点头道：“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御大侠，我是真心来学剑的。”

又是一阵沉默，不知不觉间，御清风严毅凛人的那股威慑感已消失不见，随即转过一副温雅可亲的面色。拂人荡心的春潮一般，璀璨的双眸中又另带一股别样之情。小莞偷偷瞥他一眼，迷离的目光中不知还有什么，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御清风长声一叹，说道：“小莞，上次的事我很抱歉，是我会错意了，我没想到，你还真是来学剑的。”

小莞心中砰砰乱跳，还是不免提起上次的事。她也想告诉御清风，她现在想通了，当时不该抽手，也不该见鬼似的跑了。那是碍于一个少女情怀的羞涩。明明自己有神往过此事，御清风也是她所深深迷恋的那种人。当时真是鬼迷心窍，她也真想和御清风说，她不该抽手不该跑，可话到嘴边，又不禁转到其他地方。

小莞说道：“御大侠，我有学剑的灵性，其他人都这么说，所以我才来找你，不信你看。”

那是小莞上次没来及演示的，上次若不是突生的那场变故，本该是早对御清风说的。一直拖到此刻，小莞才决下心念，必须要演示给他看看。从魁劲彪开始，连着杜云峰、红瑛娘子、伍世雄三人，他们都开口夸赞自己这门暗器功夫。所以小莞来之前就做好准备，一定要打起十分精神，让他好好看看。

左手中是扣好的五颗石子，直伸到面前端平，又一把朝院里撒去。右手处另有五颗已攥出汗水的石子，后发先至，疾若魆风而去，在前面五颗乱飞的石子未落地前，一一击中目标。只见眼前火花四溅，一片轻响，十颗石子在半空中一撞，在夜幕中各分东西遁去无踪。

忙完这手飞镖功夫，怀着一腔惴惴不安心绪的小莞，忙着去审量身边的御清风。灿若星空一般的眼眸中骤然一亮，又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小莞心中暗喜，知道他已经动心了。

夜幕笼罩下的内院，林木颬颬，凛风回绕，兼之又是几株老树的交匝茂密枝桠横亘其中。几颗不及指甲大小的石子，且细且轻，又是随手抛出，混入夜幕枝叶中。这门功夫其中有些什么，御清风不是看不出来。

迟迟一阵沉默，才听小莞一句嘤叮细雨，婉柔耳边：“怎么样？御大侠，我这样行不行？可以学剑了吗？”

御清风不置可否，谜一般的面色，不知在寻思什么。脚下一动，踅身几步，目光转到遥远天际处的无尽黑暗中。小莞还紧跟在他身后，贼头贼脑，一副孩子相，还在偷偷打量他的面色。

御清风目光迷离，似有心思，幽幽一叹，问道：“小莞，你真的要学剑？”

“是啊！是真的。”小莞摇头晃脑，挑眉使眼，说道：“我就是想学剑，我就是想学你的神剑功夫。”

“神剑功夫？”一丝苦楚笑意凝结在御清风嘴边，瞥眼对上身边小莞殷切如火的目光。

一个年在十四五岁，清姿曼妙、鬊云无瑕的青雉少女。有着不弱江南灵毓的美貌面容，肤若凝脂，皓齿红唇，一双澄净灵动大眼，身材还显清瘦单薄，行姿俯仰之间，还有股孩子气象未退。御清风心有所动，之前真是自己会错意了，她还真是来学剑的。

小莞问道：“御大侠，不行吗？我的功夫是不是还不行？实际上这门功夫也没人教我，都是我自己练出来的。你不是要找个有灵性有悟性的人来吗？别人都夸我有灵性，是个练武的材料……。”

“你不必再说了，我已经看出来了，你就是那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御清风不等她话完，出口打断说道：“但我还是不能教你。”

“为什么？”小莞整个心都消沉下去，有股苦楚滋味泛起在嘴边又湿润心头。从奇经八脉、五脏六腑中涌出一腔悲恸逾恒之感，在眼眶边莹莹流转。

御清风的面色又变了，柔情似水的目光，仿佛是在悲悯一个伤心无助的孩子。不见往日那股松筠之姿、凌霜傲雪之态。御清风长声一叹，说道：“你真想知道为什么？”

小莞行尸走肉的形姿，讷讷点头，说道：“嗯！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

御清风又是一阵迟疑，半晌，才见开口说道：“本来嘛！我是不会告诉你这个秘密，但你要能发誓，不告诉别人，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为什么不能教你。”

小莞忙着点头说道：“行！我答应你，我发誓对谁都不说，要不然天降九雷，地现三昧……。”

“那就跟我来吧！”御清风不等她言毕，就踅身回往前厅。

等来到前厅，御清风先关上两扇大门，又回行到墙边，在台案上点起那两根红烛。御清风先推一根在观音像下，又侧目瞥过小莞一眼，才拿起剩下的一根。小莞不知他要干什么，却是盯得无比专注，而且她这次有察觉到，御清风右手的不对之处。没用右手拔剑，反是用左手拔出长剑，用右手举红烛在面前，连出两剑，将红烛斜斩成三段。他是要干什么，小莞不知道，但有股不祥之感，一定是什么非比寻常的事。

红烛被断为三截，在御清风两手之间摞好。右手有些笨拙僵硬，出剑回剑用的都是左手。御清风将那只红烛摆好在桌上，虽是断为三截，但在巧妙相叠之下，还是连为一根整体，难以察觉其中有变。

御清风等摆好红烛之后，又退一步回来，右手按上腰间剑柄，对身边小莞说道：“看好了，这就是你要学的神剑功夫。”

又是之前几次同样的景象，右手按上剑柄，晃了晃身子，衣袍连着袖口处甩出一阵清风，将桌上两只红烛都压折了腰。一明一暗、一晃一悠之下，那根断成三截的红烛已倒落下来，分成三块。这是什么意思，小莞没能明白过来，心中却泛出一股惊惧莫名之感。什么时候，御清风一张俊秀非凡的面目又对过来，眼神中一股极为复杂的色彩。

御清风神色凄迷道：“怎么样？还想吃福桔吗？幸好我今天又买了几个。”

这次小莞看的很清楚，御清风右手有些不自然地笨拙僵硬。此刻还是用的左手，从怀囊里掏出一只桔子，没直接剥皮，先在顶部抠开了一圈后，直接顺里面的瓣瓤分开桔瓣。右手十分僵硬，就托在橘子的底部一动未动，只用一只左手在剥橘子。橘皮也未退，顶端开了一口，分过内中的桔瓣后，就放在桌上，用双手拢起来。外表完好无损，不细看也根本看不出其中有异。

等忙完手中事，御清风又退回一步，与之前一样的姿势，右手按上腰间剑柄说道：“那就再看一次，这就是你要学的剑法。”

还是一模一样，手按腰畔剑柄，晃晃身子，衣袍连袖口甩出一阵风，桌上唯一剩下的一根红烛又被压折了腰。一闪一现，一幽一翕，只听“吧嗒”一声，那只橘子也随即绽开，艳色迷人的仙卉异葩一般，连皮带瓤分为几瓣，连中间的丝络都未破坏。

这是什么，记得那天晚上，他也有过同样一次出手。神乎其神的剑技，还惊跑了四位不速之客。小莞心惊肉跳、魂不附体，时值此刻，还没明白过来御清风要干什么。

御清风一个异乎寻常的神情，萧瑟、颓靡、失意、沮丧、悲伤、无助，百感交集，纷沓而来。御清风此刻也不是平日里所见的那个御清风，低沉嗓音中有股苦楚之意。一个从未见过的颓哀笑颜长凝嘴边，说道：“还不明白吗？小莞，根本就没有你所想的那门剑法，根本就没有，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出剑。”

“不对不对。”小莞惊道：“你……你是在骗我。不对，这不是真的。”

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个悲伤无助的孩子，泪水朦胧中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小莞再次想跑，却又强自忍住了。刚才的两次，她看得清清楚楚，御清风根本就没有出剑，难怪有如此之快，匪夷所思，耸人听闻，不可思议的快，连出剑收剑时那两下归鞘声都听不到。原来如此，他根本就没有拔剑。

御清风叹道：“我根本不骗你，而你也应该看出来了，我的右手已废，什么剑法也使不出来。你所见到的神剑也就是如此，实际上我根本就没出剑。”

小莞泪眼朦胧道：“为什么？为什么？可你又不是一次这样，而且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为什么！”御清风的脸在痛苦扭曲，莹光熠熠的双眸中一抹晶彩，迷失在桌上烛火中。不胜凄怆的呓语喃喃：“因为我需要去骗别人，我不想别人知道我的右手已废，使不了剑。我来此地一个小城里，就是想生根下来，度过我的余生，而我……我本是无意骗你，至少在后来几次，你来找我时。”

小莞不明白，真不可思议，原来他是一直在骗人。一直以来他都没出剑，所用的伎俩也就是这么几下。但还有几次却不一样，其中还有两次，见到御清风在与人对敌。

“小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几个人也是我找来的。因为我要在当地生根下来，因为我要在当地开武馆收弟子，所以我不得不这么做。那几个人是陪我来演戏，不然会有人来找我学艺？”御清风又接着说道：“可我又不能教他们剑法，因为我的手已废，使不了剑。但我教他们的也都是真功夫，让他们打好基础，以后再出去学艺，能有个好基础。”

小莞问道：“你为什么只收孩子？是怕教不了他们吗？你为什么要来洛邑城这个小地方？”

御清风叹道：“我收孩子，是因为不想与当地帮会起冲突。这里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但我也知道，此地是由各大帮会所掌控的。江湖上的事不都是这样，我收这些孩子才不会与他们发生冲突。所以我才订下门规，不收年纪长成的人来。至于你说的与人交手，我刚才也说了，都是我找来的，我不打起点名声来，又有谁来和我学艺。至于你问我为什么要来此地，我也只能说，我想找个陌生的地方，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烛火幽幽，夜风绕室，不胜凄楚的寒魄从心底涌出，排山倒海般吞噬过来。小莞一颗小小童真心灵中，一股凛冽地狱状寒魄在侵袭，锥心透髓，覆过一切。她真是不敢相信御清风口中所说，难道这一切都是个骗局，什么都是假的。

“我不相信。”小莞泪眼朦胧，失声咽涕道：“哪有这种事，要真有这种事，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而且这也太巧了吧，不会是真的。”

御清风黯然神伤，叹道：“是真的，你不相信也没用，我说的都是真的。至于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是因为我欠你的，本来我还以为你找我是因为其他事，后来才知道是我自己会错了意。所以我今天不想再骗你了，也只能把真相全告诉你。”

“你欠我什么？”小莞惊道：“我不懂，我不懂，这种事你本不该说，你也不欠我什么。”

“或许你不知道，你帮过我一次，所以我欠你一份情。”御清风刹那之际又回复往日那股倨傲凛人、威严肃穆之态。一双凌厉若电的目光，投向后院的冥冥夜幕中。须臾，又是一叹后说道：“还记得那天晚上来了四个不速之客吗？其实我当时根本就没看见他们，当晚他们来此是为什么？又是什么身份？有谁能知晓。我在当地开武馆就难免会招惹是非，对于此处我心里有数，所以我只收年纪幼小的孩子。但我没想到，就是这样还是招惹是非上门。当晚的事不好说，他们会不会偷袭也无从可知。就是不在暗中下手，他们要和我正面比试一场呢？当夜我可是什么都没准备。”

说着，御清风又是踅身而回，桌上拿起那几瓣橘子。饱含深意的目光，举在眼前，苦笑道：“当晚幸好有你和那个年轻人在，不然结局真的很难说。橘子是我上午去市集上买的，本来准备自己留着吃，都剥了一半，但我不敢在孩子面前吃，所以我又放了回去。而当天晚上，我也没料到那四个人会来。在没有准备之下，那我该怎么办？就是有你们两个在，才给了我机会，一举吓走了他们。所以说我欠你一份人情，也是从那时起，我就不想再骗你了。”

当晚的事小莞当然记得，还是她眼尖，先察觉到那四个躲在树上的不速之客。以他们的身手来说，应该不会来偷袭御清风，但他们要执意与与御清风比试一场又如何。御清风心里当然明白，他要承小莞多大的情。也幸好怀中藏了这个剥了一半的橘子，他不敢在一群孩子面前吃，正是这个桔子，才一举惊走那些不速之客。什么样的神剑功夫，连皮剥开一只黄澄澄的福桔，连里边的瓣瓤丝络都没破坏。他们当然想不到，那是御清风用手拨开的。

“请你吃个橘子，是我欠你的，而我也不想再骗你。”御清风将那个橘子递了过来，说道：“本来我是会错了意，想到别的上面。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是真心来学剑的。你也看见我的右手已经废了，什么剑法也使不了，我不想再骗你。而且我也可以告诉你，小莞，你真是个好姑娘，什么人都会为你动心的。就不说你的灵性悟性，你也真是位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

御清风的话没说完，小莞又一次逃走了，也没去拿他那瓣橘子。原来只是一场幻梦，如今也终于到了梦醒时分。什么神乎其神的剑法，人世间根本不存在。御清风是骗人的，但他不想再骗小莞，因为那是一股别样的情感，令他也动了心。

不胜凄痛的泪水一路淋撒而去，小莞这次是真的被伤到了。天旋地转，心悸耳鸣，她也根本不敢想象这是真的。一连三个多月来，什么时候被御清风不知不觉间占据她一颗小小心灵，连之前的拂晓剑神戴澜岗也不见了，可没想到他都是骗人的。原来还一直想着能学到他的剑法，甚至和他也有些什么其他的，现在终于不用去想该不该抽手了。她这次也是被伤的太重，自慈母离世后还不曾有过。

没有料到，昨夜的一场梦境中，御清风又出现了。还是一样的情景，山洞里由姚夫子领头的一群少林寺和尚，又是御清风从洞口处踏着如梦晨曦入内，救走红瑛娘子。小莞在悔恨、在伤怀、在悲恸，为什么还是他，明明知道他的剑法是假的。其后又没料到，御清风今早也来了店里。

平日晨间店里是没有客人的，要有也是那些留宿的江湖客在店里准备结账离去。与之前一样，纤埃不染、出尘脱俗的行姿，无论走到哪里，都令人不禁为之侧目动容。御清风今早来也没叫多少东西来用，一碗泼油面，一碟香干，两个卤蛋而已。等小莞给他端过去时，两人也没说话，连看也没看上一眼。但小莞知道他为什么来，还是因为昨夜的事。或许事后他有些后悔，把一切秘密全告诉了她。但小莞是不会对别人说的，江湖规矩她懂，她本身也是个守口如瓶、信守诺言的人。

在御清风出门时，小莞还是凑上去，悄悄递过一句话：“放心吧！我绝不会对别人说，我有发誓。”

御清风什么也没说，就见两道剑眉下有若星彩的双眸中一亮，就踏着晨间曙光离去了。一个傲霜凌雪、松贞竹节的身影，真不像是这个碌碌尘世间而出。所以小莞自他走后也一直在想，或许他昨晚那些才是骗自己的。因为他根本就不想收自己为徒，他还是有一手神迹无踪、傲视天下的剑法，只是他不肯传授别人而已。

其后小莞又想到其他的，御清风的右手是怎么伤的，如果他的右手没伤之前又怎样。那股威严肃穆、傲世凌人的气质是别人学不来的，他没伤右手之前剑法又是如何。而且他就是右手已经伤了，难道就不能教自己剑法了。人如其剑，功夫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是功夫好练出来的人就强，也不是练的人强那门功夫就好，这是才听魁劲彪说过的。小莞觉得很有道理，不然总有那一门好功夫，练出来的人都强，江湖上也不会再有其他人，也不会再有其他功夫。

小莞也在寻思，或许御清风也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他也一定有他自己的故事，或许以后还是要去找他。只是此刻的小莞还不知道，御清风在这场江湖浩劫中，将扮演什么样一位角色，御清风就是没教她剑法，可还是教了她许多其他的，也真是她一颗小小心灵中所想的奇侠异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