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湖四海

天光幽窈，寒风透骨，入目处一片褪去血色的世界。古旧垢敝的街衢巷陌，埒垣对峙的轩楼宏宇建筑。那墙头下，那砖缝瓦砾间，那遒劲招展四面八方的魁瘣老树，还有那飒飒风寒中凌悬的枯草败叶，处处可见凛冬将来的气象。至此两人还尚不知晓，即将来到的一场江湖浩劫此刻已如期而至，就在眼前的愁风怨雨、天色凄迷中。

一路向西而去，就是当夜命案发生之处的松岗。一座青篁成林、隐约幻化的菹丘下方，一片荷塘边的深宅大院中就是上午才来过的地方。两人在此处未作停留，沿街拐南上了连通城区南北的西大街。

伍世雄心有所思，他刚从外地回来，对于有些事他了解的比魁劲彪要多。对日后将来的江湖变故，他已有心警觉到。一路前行，还在沉忖心思的伍世雄说道：“魁兄，县里来的咨文看过吗？不止是我们洛邑城一处地方，沿河上下诸多地方，近段时期里多有异情发生。”

“我知道。”魁劲彪点头说道：“泗阳、宝应、应天府、苏州府，连同北边的衮州府、济南府，到京城脚下通州府，都有盗案连着命案发生。就连淮安府不也是一样，漕运部院的驻营所在，如今什么世道，也有盗匪敢打那里的主意。”

“正是如此，所以我这趟随县台大人去了淮安府。”伍世雄说道：“什么时候见过眼下的光景，与宋师爷口中所说相似。今年也太过邪乎，哪来的这么多事，都发生在通南接北的一条河道周边。此事连朝中一些大人都已惊动，辖境鬼魅横行、道路不靖、匪帮纵横，有专阃之权在手的漕运都府是干什么吃的？所以才有我此趟外出之行。”

魁劲彪问道：“那边怎么说？近段日子来发生在各处的案子呢？宋师爷前次不是说了，全部报上去，自然有人来管吗？”

伍世雄摇头叹道：“管是自有来管，县里、府里、臬台、粮道漕运，不都是一根线上的人吗？但到最后这件事还不是需由我们来接手？所有事全由漕运部院那边作纛为主，毕竟是河道上出了事，连同周边地区什么事，都离不开这条河道。而河道上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当地若是出了事，我们也脱不了干系。”

两人口中所说的，还是近段日子以来沿河地区多处地方发生的异情。几处州府地方，近段日子以来多有案子出现，除了河道上的事，其余纵是与其无关，只要是在沿河周边各地出现，也多多少少与那条连南接北的河道有关系。一条承载大明王朝命脉的河道，近期以来出现的异状，举世皆沸，天下共知，朝野上上下下都为此所惊。

伍世雄接着说道：“回来的路上我就与宋师爷说过，什么地方发生的事，什么地方上的人就脱不了干系。从何而来的几伙盗匪，又为何在此时不约而同来到我们当地，身担其责的我俩是推脱不了关系的。”

魁劲彪默默点头，又问道：“宋师爷又怎么说？让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伍世雄喃喃一句，似叹似诉，不知其味的在嘴中咀嚼一番后，又摇头说道：“还能怎么办？就是让我们盯紧城里，要将那几伙江洋大盗揪出来。所以在我回来的路上就琢磨过此事，也和宋师爷令有过一场促膝深谈。拿不住就拿不住，但也不能让他们在城内如此横行为害。此事不止我们当地，连同沿河上下各地各方州府所出之事全部报上去，由漕运部院那边接手，该干什么自然会有宪命下来。而我们嘛！这伙盗匪就是拿不住，也要将他们赶出城去，至少不能让他们还留在此地。”

正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城西纵横交错的石罗街上，就此拐向城隍庙所在的大街。一路随来往人过去，临街两边店肆堂馆林立，铺贩摊商拥挤，不远处一座恢宏古朴、分外妖娆的高大古建筑，就是洛邑城内城隍庙所在。

伍世雄此行自有目的，还是为上面的意思，要在城内大肆巡查一番。而这其中就离不了当地几大帮会的支持与鼎力相助，不知何来的几伙江洋大盗，如果他们还在城里，掘地三尺，堑山万仞，也要将其缉拿归案。

一路前行，伍世雄还在说道：“就是此处，魁捕头，这里你之前来过。通天老母教与金钱会当地的香堂就设在此处。我们分头过去，去见见他们。城里的情况要立即摸排一遍，没他们的一臂之力可不行。”

城隍庙南面一条小巷过去，路尽处一座四进九门、轩闳辉煌的巍峨建筑，就是通天老母教设在当地的香堂。拱门飞翘，流瓦璀璨，一处深宅大院，门檐下一排战栗在寒风中的瓜皮灯笼，一左一右各矗着两尊石雕。门前就有头扎五彩巾，统一圆襟长衫，外置罩甲的彪形大汉相迎。

此地也不是伍世雄第一次来，与门前守卫通了身份，一路由他们领着，径直去见通天老母教当地分舵舵主罗家豪。内进中一间大厅里坐下，伍世雄这边才品起香茗，观赏过四壁而挂的几副名人笔墨，就见内室中闻询而来的罗家豪已步入厅中来见他。

云中鹞子罗家豪，也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一位英雄好汉，通天老母教当地分舵舵主。因其与公门中人广有联系，且教会所经营的生意多与地方官府相互关照，伍世雄与他之间也早有一分交情与熟识。此次来找他，也是因公务上有事，不久前才来过一趟，县衙里有些事也是才转告他不久。

“伍捕头，难得大驾光临，一定是是为了城里刚出的几件案子。怎么样？衙门里有什么事吗？”

年纪四十上下，广颡宽额，鹰目鲤唇，腮边一部连髯虬须，身材健硕有力，举手投足之际，都显几分精炼旷达之态，他就是通天老母教当地分舵舵主罗家豪。

要说起他们通天老母教，也另有一个故事可言。明初时山东青州地区才兴起的一家教会，起建时还是以传教济世、普渡众生为宗旨，而在北直隶四散流传。其后因朝中多变故，欲取缔四境上下非法教会，从而受其牵连，才改建成今日模样。

教会内部暗中以竖香火拜神仙为名目，结社举教，广招人马，成为北境地区一支实力强盛、不可轻觑的力量。自开国数百年沧桑下来，因是与独霸北境的第一大帮会云龙帮建起几份交情，而长期盘踞大江以北诸多地方。通天老母教与金钱会、四海五湖帮一样，三家帮会多年以来凭借依附官府、连接豪强，才在沿河上下各自掌控一分天地，划过一片疆界。也都是统一依附在云龙帮与各地官府下讨生计，分掌北境地区的一分关系人脉。

伍世雄今日也是为此才来找他，等两人见面几句寒暄，由他一路领着，两人又径直出门，去往不敻之隔的城隍庙所在。一路出门而行，伍世雄还在说道：“城内接二连三出的大案子，罗舵主应该不会不知道，包括近些天来，沿河上下各地各方出的事，这究竟是个什么事，多少年来也没曾见过如此诡谲时局啊！”

罗家豪默默点头，随口一叹，说道：“略有耳闻，就是本教总舵那边也有消息传来。北至天子脚下顺天府、通州府、衮州府、济南府，南边又是漕运部院所驻营的淮安府出了事。连着几起大案子，都是近段日子才发生的，伍捕头，我分舵中也早有些耳闻。”

城西城隍庙，就是一座紧贴西城墙而建的古建筑，也是城中三教九流、鱼蛇混杂之处。当地几条街巷与庙门前坦荡如砥一大片空地，都是城中许多走方卖艺者、摆摊行商者、无家可归贫苦，与市场上卖苦力的粗夯乡野所住之处。当地情势繁复，除此之外，还另有一些赌摊食店、手工泥瓦、相面算命、五金商铺、乞丐艺人等留居此处。

墨染天穹下一幅光怪陆离、纷纭万状的尘世写景，疑为历史遗留的恍惚感。步入其中，竟似走进另一个世界。破败不堪的矮墙瓦舍，起伏连绵的草棚茅屋，蜗居荆门，星牖月窗，周边都是一样的残破古旧建筑，四周又是连天接地的摊位铺面层层隔阻。

一路曲折迤逦而行，真是有股深入迷宫的莫名感受。当地有太多城内城外所来的贫困，其中也多有投身通天老母教的人，不管走到哪都有人认识两人。一个躬身长揖，一声见面问候，所到之处万头攒动、众目齐转，什么行商走贩、地痞恶棍、乞丐扒手，其中也多是通天老母教的人。

过了几条人山人海的街巷，再向前去是一片建于城墙脚下的破败建筑。罗家豪一路领在前面，至此才缓下脚步，说道：“城内出了事，也算是有盗匪闯入我们的地盘。伍捕头所来之意不用多说，我也自有分晓。总舵里有吩咐下来，不止是我这里，其他地方上也在鼎力协助追查这些案子。河道上出了事，不就是我们眼皮底下的事吗？”

伍世雄说道：“那就好，我这趟来就是为此，要彻查城内城外，县台大人的吩咐也是如此。河道上出事，上上下下，在朝在野，我们都难逃干系。”

前几日伍世雄就来找过他，包括当地云龙帮分舵与另外两家帮会。要查获这些江洋大盗，也非得寻几家当地帮会的协助不可。云龙帮自不必说，上通朝中天潢贵胄、显赫权要，数百年以来，他们就是靠依附官府才兴盛至今日光景，城外一条河道也是他们赖以为生的根本。一脉同命的四家帮会，其中三家又是唯云龙帮马首是瞻，此番有他们的力助，缉拿这些不速之客才有见眉目。

罗家豪说道：“我明白，伍捕头，而且自你上次来过之后，我就已经分派下去，让下面的帮中弟子暗中查探城内。包括云龙帮那边，吴长胜也有请我过去彻话长谈眼下河道上出的事。一条通南接北的河道就是我们吃饭的家伙，怎么样也不能让盗匪将它扰乱了，闹个天翻地覆来。眼下什么时局你也知道，还有一股外贼在惦记着我们手里这点东西。”

伍世雄笑道：“那是最好，能有罗舵主的力助，想破此案应该就不难了。统共也就这一个小小县城，那伙盗匪又能藏身何处？迟早也能揪他们出来。”

罗家豪闻言却是摇头一声长叹，说道：“只怕没那么容易，伍捕头，案子上的事你应该比我清楚，那几伙盗匪嘛！哼哼……。”

伍世雄品味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县衙里的事他想必知道的一清二楚。到处都有他的眼线，他也自然知道来的三伙人马是些什么人。何况他刚才也说过，河道上另有一股威胁。不用多想也能明白是指什么，数百年难得一见的江湖变故，两家豪强的龙争虎斗迫在眉睫，暨时，将是整个天下武林为其牵连其中。

但以伍世雄心中之念，如此一来也好，当地几家帮会都涉身其中，想必也会拿出全力来侦破几件案子。不然这几伙身负通天彻底之能的江洋大盗，还能有谁去将其擒获。

两人稍一驻足，又启步朝城墙下那排建筑中过去，罗家豪领在前面，说道：“我有猜测过这些人的来路，包括与其他几家帮会中的兄弟商议过此事。他们从哪里来的？所为的又是什么？不是无因，这几路人马来的蹊跷，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沿街几家店铺，另有一片枯木茅草搭建的茅棚瓦舍，围着一片烂泥地分布两边。洛邑城一座小小古城，已有多年不经战燹灾厄。此段城墙是因年久失修而倒坍崩坯，破损隳残的城墙处断开一个裂口，眼下还能看见许多来自城外的农户樵夫从这里偷关入内。

罗家豪扬起下颚一挑，接着说道：“小小一座县城，这伙人马是从哪里来的？河道上有云龙帮的人管着，什么来去出入他们肯定清楚。连着两件案子发生在城内，我都有去查过，城里也没见什么可疑的生人进来。伍捕头，你今日一来，想必也是考虑到此处。”

“正是如此！”伍世雄点头说道：“连着两起大案，幽夜之中骤起骤落不见动静。那伙人马应该是从城外来的，城内是万万留不下人的。不止是你这里，云龙帮他们的人也在近几天里暗中搜查过整个城内。入夜时潜入城内的一伙盗匪，城门四闭，关防森严，他们是从哪里入的城？”

伍世雄为此来找罗家豪，却不料想他的消息也灵通异常，县衙里应该有他的耳目，见面未及开口，他就知晓伍世雄所来之意。

“县衙里有我的人，消息一传过来我就有吩咐下去，要紧盯此处。”罗家豪倒也落落大方，索性就开门见山、直接了当相承此事，说道：“他们是从城外来的，入夜后进的城，下手做案后直接就走，城内是找不到他们的。你看，此处都是我的人，还有四海五湖帮和金钱会他们也派了眼线下来，那伙盗匪要是就此收手也罢，如若还是敢来，他们是跑不了的。”

有通天老母教的人在巡游此处，倒坍的一段城墙下，重垣叠锁，骈门毗邻，不知多少城中贫困居住在此处。混迹在来往人流中的耳目，等见到两人过来，一个不易查寻的眼色丢过来，一切都在他们掌控之下。

金钱会建在城内的香堂据此也不远，伍世雄也能认出他们的人来。河道上接二连三的案子发生，也影响到他们几家帮会的生计与威望，如今是当地几家帮会也在调兵遣将，来追查这几伙江洋大盗。以伍世雄想来，如此也好，不管几伙盗匪如何强横，几家当地帮会涉身其中，相信他们也不敢再来。

伍世雄说道：“那就有劳罗舵主了，我也是有想过这些盗匪来去途径。有你们几家帮会中的人马严控此地，想必那些人也不敢再来。”

“未必，未必。”罗家豪摇头叹道：“焉知这些事背后，就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伍捕头，不是我有意冒犯，你是公门中人，与我们这些江湖中人可不同啊！”

罗家豪似有心事，面色古怪的睨了一眼身边的伍世雄。又敛紧精芒四溢的一双虎目，眈眈雄视眼前墨彩涤过的大地，与来往络绎于身边的人。他自有一股惆怅之处，一个久在江湖中闯荡多年的英雄好汉，他的心思伍世雄也难以猜到。

伍世雄见他如此辞色，也不多去过问，一声告辞，就欲离去：“行！既然这里有罗舵主的人，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其他的也不用多说，有什么事劳烦罗舵主派人递个话过来。”

罗家豪双眉一紧，点头说道：“伍捕头，你去吧！城内的事也是我们的事，万事放心，也不会再有下次。”

罗家豪一个菩萨低眉，又换上一副古怪面色，一个江湖中人与他一位公门中人，不可逾越的一道关防，相互之间的联系也是无比微妙。到最后他也没确切答应下什么来，不过这也令伍世雄欣喜不已。当地几家帮会或许是有自己的考虑，但他们此番能涉及到此案中，无形之中也是带来几股力助。应该不会再有下次，不管那几伙人马来此洛邑城是为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