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顺着母亲所指，邹士夔看到黑暗墙角里，她口中所称“死鬼”、真正的丈夫蹲在地上大口咬馒头，转头朝他咧嘴，露出猥琐的笑，嘴角馒头残渣集成白沫，特别扎眼。

邹士夔与这些异姓兄弟没来往，也谈不上感情，只是母亲每次见到他，总是有意无意念叨起他们，意思是让他别忘了穷兄弟。于是，他只得转换话题问：“听说洪水退了，庄稼种上没？”

母亲点头：“水退了，赶紧租几亩田，种上庄稼秧子。只是眼下青黄不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这不，只能来找你，你好歹是娘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没什么见外的。你是富贵人家的命，拔根汗毛比咱们腰粗，可得帮衬帮衬娘。”

说着，母亲用手擦拭眼泪，看得邹士夔鼻子也酸酸的，眼眶通红。送走母亲，他敲开自家门。小凤开的门，轻声叫一声：“少爷，您回来啦。”

这称呼让邹士夔浑身不自在，说：“以后别少爷少爷地叫，咱是一个娘。”

“你金贵呢，不比咱们命贱，娘一再吩咐，在你面前不能没大没小，失了尊卑。你是主人东家，咱是丫鬟，不可逾越缺了礼数。”小凤边说边给汤碗里盛汤，然后揀几样小菜放在碟子里。

“我们一样是人，每一个人生来是平等的……”

不等邹士夔说完，小凤打断说：“我可不敢跟少爷平等。今天家里宴客，老爷吩咐，你一回来就让你去见客人，他们现在都在客厅等着呢。”

天已经立夏，上海的燥热刚刚起步。小凤穿一件半袖对襟衫，小半支胳膊露在外面。她伸手把一碗汤、一碗饭与几碟小菜放在一个托盘上，邹士夔瞥见胳膊上伤痕累累。

“老太婆又掐你啦？她变态！”

小凤拉住衣袖往下拽，想遮住伤痕：“太太教训丫头，天经地义。老爷在等你，快去吧。”

说完，她径自端着托盘离开厨房，楼上躺在床上的太太还等着她开饭呢。

邹士夔挺烦父亲请来的那些客人，不是党棍就是政客，对部下傲慢无礼，对上峰奴颜巴结，无耻之极。说话满口官腔，没一句人话。而邹明孚不顾他感受，总是把他介绍给这些人渣，还总教训他说是为他将来铺排人脉。

不得已，邹士夔走进客厅。今天来客是邹明孚多年老朋友，也是他上司——上海市社会局局长傅醒华。傅醒华相貌儒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一表人才。不像其他党棍喜穿中山装，他总穿一身西服，高档毛料，衬衫领子熨的笔挺。其人早年留学皇冠体育直播：，年少时参加同盟会，立誓要做报晓的公鸡，唤醒中华沉睡民众，所以改名醒华，久而久之，真名反而没人知道。他是邹家常客，与父亲关系非比寻常。表面上，他在政府挂一个社会局局长的职务，实际上他是国民**委员、上海市党部的负责人，手眼通天，权倾一时。

见邹士夔进来，邹明孚连忙招呼让他来给傅醒华执礼问候。邹士夔心中鄙夷，却不得不装作恭敬的样子，向客人问好。

“贤侄一表人才，将来必堪大用。”傅醒华客套地夸奖。

邹明孚让儿子入座，陪客人喝酒。紫檀云石大圆桌上摆满精致的菜肴，是从陶陶酒家叫来的“全蛇大会”。上海的广东酒家都会以蛇入肴，其中以陶陶酒家最是货真价实。“全蛇大会”首先是吃蛇胆酒，送菜来的随侍堂倌把四只蛇胆扎在一只银叉上，一个小银盘子放着一枚带把银针，一只小银夹子。每人面前一杯烈性白兰地，由堂倌用针把四粒蛇胆扎破，滴到主客人酒杯中。傅醒华鼓掌，口中连称：“明孚兄太客气，破费破费！”

邹明孚给堂倌打赏，然后举杯致辞：“傅局长光临寒舍，蓬荜生辉，鄙人不胜荣幸之至。”

邹士夔虽坐在桌上，却浑身不自在。这样客套的应酬让他觉得虚伪透顶，无聊至极。再看桌上，全桌酒席煎炒烹炸十数样菜肴，每个菜里都少不了蛇肉，蛇肉煮熟很像鸡丝，细腻滑爽，滋味无穷。最后堂倌端上来的是一只巨型银鼎，鸡丝蛇丝鱼翅鲍鱼样样俱全，油亮晶莹，鲜美无比。想起门外饿殍们凄惨乞讨声与瘦骨嶙峋的孩子，邹士夔心中泛起罪恶感，仿佛现在吃的不是菜肴，而是饥民们的血肉。

酒过三巡之后，傅醒华转脸问邹士夔：“贤侄呀，听说你们学校**的活动也很猖獗，前段时间开除了几个学生，有这回事吗？”

邹士夔打心底里不愿搭话，不过出于礼貌，回答说：“傅伯伯消息好灵通，是有这么回事。”

“我是事发很久之后才听到一丝风声，你们学校是皇冠体育直播：人开办的，组织严密，校纪森严，密不透风。其实我很关心你们学校，这个学校不简单呐！”

“它在皇冠体育投注：的土地上，却不归民国政府教育部管，我们对他奈何不得。”邹明孚插嘴。

“是呀，同文书院毕业学生遍布皇冠体育投注：各地，在各个日方政商机构服务，是皇冠体育直播：人接触皇冠体育投注：的触角。他们人多势众，几乎垄断中日接触的各个环节，占据重要位置。眼下中日关系紧张，刚在上海干过一仗。同文书院毕业的学生给日军帮助甚巨，而咱们却对这个学校却一无所知。”

邹明孚点头认同。

邹士夔心中有股怨气，恨父亲将他送入这么坏的学校。只是不能在桌面上表现出来，也不知傅醒华要表达什么意思，所以静等下文。

“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明孚兄同意。贤侄聪慧敏捷，才智过人。大好青年，正应该为国家所用。我想借重贤侄，在同文书院安一耳目，看看这个学校到底有啥名堂。”

“傅局长抬爱，能让孩子历练历练，我求之不得。”邹明孚表态。

两人同时将目光转向邹士夔，眼神中满是询问。

邹士夔知道，同文书院是皇冠体育直播：培养间谍的学校，其毕业生渗透在皇冠体育投注：各地方方面面。以现在危如累卵的中日关系来看，危害实在太大。邹士夔毫不犹豫答应：“我虽身受皇冠体育直播：人教育，可心底里却没忘自己是皇冠体育投注：人。傅伯伯所言极是，切中我心。其实我早有此想法，只是苦于无处施展，报国无门。既然傅伯伯开口，我虽不才，定当勉力而为，不辜负所托。只是不知道傅伯伯具体想知道什么，请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