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水天线，燃烧（八）

二副在边上陪着他，小心翼翼地指着五艘沉船，一艘接一艘地说出舰名，但“伏波之主”只撑到第三艘，就粗暴地打断了对方。

“死了都不得安生，作孽啊！”他这次是完全失态了，不仅说起话来又气又急，而且下意识地用右拳反复锤砸左掌，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给它们仁慈，别让英雄死了还受罪。等诸位好消息！”

说完这些话，宰相大人随即扭头，步履匆匆地走回了舰桥。索仲武放下镜筒，与身边战友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就此发表评论。明明被敌舰围住，甲板上却出现了诡异的安静，到最后，还是哈里阿塔出面打破了尴尬。“都闲得X疼是吧？！”女大副抄起一杆船矛，敲得烟囱基座梆梆响：

“回去干活！咱们还有整支舰队要收拾！”

于是乎，帆缆部回去修补甲板，炮组们接着装填火炮，甲板战斗部则是抓紧时间休息，能睡觉的去睡觉，睡不着的就去帮别人挑水泡。每个人都在埋头苦干，每个人都显得异常忙碌，但彼此间的谈话，却少得接近于无。

五艘幽灵船的舰员，也都在各自战舰上忙活。它们都是尸傀，没有了凡人的感情，也没有了对旧主的忠诚，一个个被海水泡得虚浮臃肿，赤果果的身躯长满寄生虫。然而，虽说尸傀又迟钝又缓慢，看上去随时都会散架，无论怎么看都不该徘徊世上，但它们仍能用双手做活，而且干多久都没有疲惫迹象。

索仲武时不时就会用望远镜观察幽灵船，有时还会专门追踪某位“船员”，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如何评判。那些摇摇摆摆的尸傀，有的在打磨舰首撞角，有的在准备跳帮栈桥，还有的在甲板上架设大型“床弩”，把鬼知道啥筋做成的弩弦，吱吱呀呀地拉开、收回，再拉开、再收回。

沉船上仍有不少火炮，但却没有尸傀为其装填弹药。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火药一泡水就会变成废渣，这条规则连黑疫都没法扭曲。不过，大炮身管仍有几千斤重，直接丢掉实在太蠢，妖邪给它们开发出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用途，看得索仲武是咋舌不已。

尸傀船员把很多火炮绑在舷侧，用这条“装甲带”增加朽烂船板的防御。还有一些大炮被挂到撞角四周，以便在冲撞时增加威力。至于那些锈蚀最为严重的，则被废物利用地搬进弩炮弹射框，成了沉甸甸的特大号“箭矢”。这些大铁块子，可不是怪物战舰喷出来的腐肉，真要被它们砸中，战舰肯定会木屑横飞哀嚎遍地，当场就得有十几人伤亡。

幽灵船就是这么棘手。要想在围攻中全身而退，“明威显信”号必须在接舷之前分出胜负，把五艘敌舰全部击沉或者重创。为此，哈里阿塔专门把主副枪炮长都喊到上甲板，三人足足商量了一刻钟商量火力方案；趁这段时间，观察通讯部也从桅楼接连发出灯光信号，催促其他舰只加速再加速，赶快过来“踢敌人主力的屁股”。

太阳愈发西沉，为云墙镀上漂亮的金红色霞光。暮色当中，索仲武用望远镜看到了僚舰的回应，七零八落各个方向都有，但总数加起来绝对不到十三；她们的确在向旗舰靠拢，但那个速度实在称不上快。

情况已经是明摆着了，水师舰队肯定有战舰沉没，其余舰只也不会百分百完好，想跟旗舰会和没那么容易。如果“明威显信”号撑得够久，这场仗兴许能打成中心开花，但要是运气不好，水师旗舰就会在夜战当中窝囊沉没，幸存者被幽灵船耕地似地反复犁过。到那时候，僚舰别说是收尸了，自己都不一定保得住。

只有搭错线的疯子，才会对严峻局势无动于衷。为了尽快瘫痪敌舰，幽灵船刚刚接近到七链，“明威显信”号就迫不及待开了火，而且左右舷都是集中射击一个目标，试图在最短时间内取得战果。

尸傀水手随即做出回应，五艘幽灵船同时转动舵轮，一扭一歪在海面上做出蛇形机动，既是为了干扰凡人瞄准，也是为了藏起弱点，用最坚硬的部位面对炮火。没有一艘幽灵船打旗语，灯光信号更是完全不存在，因为它们都是黑疫操纵的棋子，根本不需要彼此沟通。

这才是海战，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真正海战。震洋军水师拥有技术、勇气与强劲的技术装备，黑疫幽灵船则在指挥效率、持续作战能力等方面技高一筹。黑夜即将来临，真正分胜负的时候，到了。

凭借火力优势，“明威显信”号先取一局，左舷火炮捡最弱的柿子一通猛揍，只两轮把缉私快船打到散架；没过多久，右舷火炮也是旗开得胜，实心弹与链弹互相配合，把敌军最大最强的那艘巡洋舰，轰得是舰艏连开大洞、船体大幅横倾，眼看就要被重力拖到海底，从此彻底安息。

但是，幽灵船之所以被称作幽灵船，最大的原因就是不为常理束缚。见僚舰快要完蛋，另外几艘幽灵船立刻冲了上去，左舷的驶向缉私快船，右舷的靠近巡洋舰，但它们并没有去救助舰员（泡发的尸体有啥好救？），而是挺起舰艏冲角，不管不顾直接撞向同类。

“咔嚓咔嚓”的木料破碎声，在左右两舷同时响起。吵闹的高频噪音，几乎让索仲武的牙齿碎掉一地。缉私快船与巡洋舰，当然是七零八落就此完蛋，但当场沉下去的只有少量碎块，它们剩下的大部分残骸，都被僚舰拿了过去重新利用。

幽灵船本来就遍布棘刺，很容易就能串起碎块。粘在船壳上的一堆堆藤壶，又在此时分泌了大量粘胶，让这个过程更加容易。它们顶着漫天炮火，连续不断地摇摆笨重躯体，硬是把大队残骸挂在身上，当场烹饪成附加装甲。这种边航行边强化自身的特技，简直比得上变形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