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神秘来信（山重水复疑无路）

一个月前，在上海的粟莲君收到了一封从太平城寄来的信。信封上写有收件人的名字和地址，却不见寄件人的名字和地址。

但粟莲君还是十分激动地拆开了那封信，因为他认得出来，信封上的字正是出自他的师弟粟双飞之手。

这是师弟与他决裂后的十年来，第一次给他写信。

然而信上只有一句话：“师哥，救我！”

粟莲君大惊失色，二话不说就要收拾行李回太平城，却被身怀六甲的妻子闵月秀一把拦下。

粟莲君的行为让闵月秀很是一头雾水：“莲君，你这到底哪根筋没搭对，怎么突然想起要回太平了？”

粟莲君于是将收到的信拿了出来，一脸焦急地说道：“是我师弟写信向我求救，他好像出事了！”

闵月秀闻言吓了一跳，急忙接过信来看。

信的内容让闵月秀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将那封信从里到外反复翻看了好几遍，然后问粟莲君：“莲君，这封信都没有来信人的署名，就凭里面那几个字，你怎么能确定就是粟双飞寄来的？”

粟莲君十分肯定地说道：“我很确定这就是我师弟写的信，他的字迹我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闵月秀几乎是脱口而出道：“这根本不可能！”她将信扔在床上，盯着它拼命摇头道：“不可能是粟双飞寄来的信！一定是有人在恶作剧，在戏弄我们！”

闵月秀的反应十分反常，让粟莲君感到既不解又生气：“为什么不可能？你凭什么确定信不是我师弟写的？要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我们都离开太平城八年了，这八年间，我因为你一次也没有跟我师弟联系过，我师弟也从来没有打扰过我们。

“我师弟的性格我最清楚了！他是个那么骄傲的人，又那么爱恨分明！因为我娶了你又离开了戏班，他恨透了我，所以在太平的那两年他始终未跟我说过一句话，甚至连远远地看见我的身影都要转过头去！

“而如今他竟然愿意主动给我写信，绝对是因为陷入了很艰难的境况，需要我的帮助，才会不得已向我求救。倘若他真的因此遭到什么不幸，你叫我这个做师哥的还有何面目面对世人？”

面对情绪激动的粟莲君，闵月秀几番欲言又止，直到粟莲君说完话又背过身去接着打包行李，才忍不住道：“你不要去！你去了也没用！粟双飞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闵月秀的话让粟莲君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一下子怔在了原地，手上拿着的衬衣也掉落到了地上。

“你，你说什么？”粟莲君缓缓转身，一脸震惊地问道。

“八年前，你师弟他、他就已经自杀了，大兴戏班也解散了……”闵月秀有些不知所措。

粟莲君完全不敢相信：“不可能！我师弟怎么会自杀！这不可能！”

“莲君，我发誓，我绝对没有骗你！那时候报纸上都登过，你师弟是因为和你叔粟班主产生了矛盾才服毒自杀的，再后来你叔家里也出了事，大兴戏班就跟着没了。当时太平那边有亲戚来报过信，只是被我拦下来了，不敢叫你知道……”

“你知道？这些事情你都知道？你竟然故意一直瞒着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粟莲君死死盯着闵月秀愤怒地低吼道，一双眼睛红得有些吓人。

“莲、莲君，你不要这个样子好不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这个家……”闵月秀吓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她从来没有在一向冷静自持的粟莲君脸上见过如此可怖的表情：“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的儿子刚出生，而你又在上海刚起步发展，一心扑在唱戏练功上，我不希望你因为此事分心，所以就在你还没有发觉前，把登了你师弟死讯的报纸都扔了，也不让别人跟你提一点关于他的事情……我是害怕那些噩耗会打击到你，让你一蹶不振，影响了自己的前途！我更害怕你会不管不顾地抛下我们母子，跑回太平城，毁了我们这个辛福美满的家庭……”

粟莲君一脸讽刺地看着闵月秀，摇头冷笑道：“你竟然还敢说一切都是为了我？就像当初在太平的时候，你劝我不要跟我师弟来往，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和我师弟着想，其实都是为了你自己！可笑我还一直放心地将家里家外所有的事情都交与你处理，自己只是埋头唱戏，未曾过问你一句，没想到你竟然比当初还要变本加厉，将我当作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

“莲君，你千万要相信我！我做的所有事真的都是为了你！”闵月秀急得哭了起来。

粟莲君却并不理会，弯腰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衬衣往行李箱里扔进去，然后走到床头柜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支钢笔，准备放进行李箱。

闵月秀见状冲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惊恐地问道：“莲君，你要干什么？你难道还想去太平？粟双飞已经死了！那封信肯定是假的，肯定是有人在恶作剧，想要骗你！你不要上了他们的当！”

粟莲君伸手把钢笔抢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行李箱的内格，回头道：“这是我师弟送我的东西，你这种狠心自私的女人没有资格碰它！”然后拿起被闵月秀扔在床上的信道：“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回去！不管这封信是真是假，不管我师弟是生是死，我一定要回去见他一面！”

闵月秀抓住粟莲君的胳膊，哭着苦苦哀求道：“莲君，你这样不管不顾地就去太平，上海的演出怎么办？我们的家怎么办？我该怎么向家里人和外面的人解释？你就算不为我着想，也要为我们的儿子梦得，还有我肚子里还没出世的孩子着想啊！我已经怀胎七个月了，正是需要丈夫陪伴的时候，你不要抛下我们，好不好？”

粟莲君毫不动摇，他一点点掰开闵月秀的手，冷冷道：“你不必问我怎么办，‘瞒天过海’是你最擅长的把戏了！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用这一招对付我、对付外界，现在应该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了吧？当初若不是你灌醉了我，让我以为自己真的玷污了你的清白，还导致你怀孕，我怎么会娶你？又怎么会离开大兴？还有，不要再拿孩子当借口，不要再妄想利用梦得来左右我的行为，我已经受够了！我不会再相信你的鬼话，更不会再受你摆布下去！”

粟莲君往行李箱里胡乱塞了一通，然后提起来就向卧室门口走去。

“莲君……”闵月秀跌坐在了地上，几乎有些绝望地喊道。

粟莲君在门口停了下来，看了眼闵月秀道：“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做完了应该做的事情就会回来。你……自己在家好好想一想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下楼，走出家门。

八年后的太平城，对粟莲君来说早已是物是人非、面目全非。

不得已，粟莲君只好找到当年曾与粟班主来往甚密的郑凤顺——也就是大兴戏园的经理，请他帮忙照应。

郑凤顺对粟莲君颇为热情，不仅马上帮他在太平城找了一处合心意的住处，而且将粟双飞坟墓的具体所在地也告诉了他。

粟莲君独自去了粟双飞的墓地拜祭，在坟前大哭大醉了一场之后又坐了整整一天，方才满怀凄怆地离去。

祭奠完粟双飞后，粟莲君仍对那封字迹跟他师弟一样的信耿耿于怀，于是决定在太平城多留些日子，等过了粟双飞的忌日之后再回上海。

郑凤顺对此正求之不得，他趁机邀请粟莲君到自己的戏园里“帮忙”。粟莲君为报答郑凤顺这段时间的殷勤照顾，便同意了郑凤顺的邀请，决定择日开始在“大兴戏园”挂牌唱戏。同时，在粟莲君的默许下，郑凤顺将“大兴戏园”的名字改成了“牡丹戏园”。

说来也奇怪，粟莲君到了太平城没多久，就开始做与粟双飞有关的梦。虽然以前他在上海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地梦见粟双飞，但在太平城的这段时间却梦得十分频繁——几乎每晚都做这样的梦，而且梦里净是以前他与粟双飞相处的点点滴滴。

一开始，粟莲君对此并不以为然，因为以前他在上海的时候偶尔也会做类似的梦。而现在，只是因为他重游故地，加之过分思念粟双飞，才会造成自己如此频繁地梦见粟双飞。

但事实上，事情正在向粟莲君所预料不到的可怕方向发展。

有一天早上，粟莲君醒来竟然发现自己没有躺在二楼卧室的床上，而是坐在一楼客厅的摇椅上！

这时，家里的女佣小蝶刚好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粟莲君正想问问她是怎么回事，小蝶却先惊讶地开口道：“粟先生，您这么早就起来练功啦？咦？您今天怎么画了一个‘小姐’妆？您不是一向唱‘公子’的吗？”

“‘小姐’妆？”粟莲君见小蝶疑惑地看着自己的脸，有些不明所以，赶紧上楼进了卫生间，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的脸竟然上了妆——而且上的竟然是昆曲旦角杜丽娘的妆！而昨晚上自己睡觉的时候脸可是干净的！

粟莲君懊恼不已，想必是自己的梦游症又犯了。粟莲君从小就有梦游的毛病，但最近几年已经好了很多，几乎没再犯过。他还以为自己的梦游症已经好了，只是没想到现在竟然又复发了。

粟莲君洗漱完便下楼到餐厅准备吃早餐。小蝶将早餐端上桌后，好奇地问粟莲君：“粟先生，您刚才还没有回答我呢！您今天怎么化‘小姐’的妆呢？是要改唱‘小姐’了吗？”

粟莲君于是向小蝶解释自己有梦游症，嘱咐她以后如果看到自己梦游不要害怕，而且要拦住自己，不能让自己出门，或者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粟莲君吃完早饭后就去了医院问诊。医生告诉粟莲君，应该是他太过思念故人，导致内心焦虑不安，才会引起梦游症的复发。医生建议他放松心态，定期复诊，并开了一些药物给他服用以配合治疗。

可是从医院回来才过了两天，粟莲君就再一次在早上睡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脸上带着杜丽娘的妆！

而且，当粟莲君下楼的时候，小蝶突然叫住了他，问他好好的为什么要把牡丹花都剪了。粟莲君吃惊地跑到小花园一看，果然看见所有的牡丹花，包括已经盛开的花朵和还没要盛开的花苞，一夜之间都不见了！

于是当天粟莲君就去了医院复诊，医生安慰他治疗才刚开始，疗效还未显是正常的，要随时保持平和的心态，不要给自己增加压力，这样才能对缓解病情有所帮助。

但这一次粟莲君却对医生的话有些半信半疑，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当初他回来太平城的原因——那封信，那封看起来像是粟双飞写给他的信！再联系到每个晚上都会做的有关粟双飞的梦，以及最近两次梦游之后在他脸上出现的粟双飞所擅演的杜丽娘的妆容，粟莲君越来越觉得事情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

然而，令粟莲君不安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12月1日，郑凤顺在打点好一切后，为粟莲君在牡丹戏园举办了“开门红”专场，作为粟莲君在牡丹戏园挂牌唱的第一场戏。

这天的专场，许多太平城的名流都出现了，包括粟莲君并不想见到的吴纯一、郭奕清和丁兰三人。但为了照顾这段时间为了这个专场一直“鞍前马后”的郑凤顺的面子，粟莲君努力克制住了内心的不悦，甚至最后还和包括他们三人在内的名流们照了合照，供记者刊登在报纸上。

就在专场结束的这个晚上，粟莲君又一次梦见了粟双飞。但这一次，却是个恐怖至极的噩梦！

在梦里，粟莲君身处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看不到粟双飞的身影，耳边却充斥着粟双飞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声中还夹杂着一声声凄厉的叫喊：“师哥！师哥！师哥……”

粟莲君四处**喊道：“阿得，你在哪里？让师哥看看你，你出来好不好？”

“师哥，你要帮我报仇！你一定要为我报仇！”

粟莲君愣住了，对着黑暗问道：“报仇？阿得，为什么要帮你报仇？你不是自尽的吗？”

“不！不是的！是他们害死了我！是他们害死我的！你要帮我报仇！帮我报仇！”粟双飞阴森恐怖的声音让粟莲君的背后开始一点点发凉。

“阿得，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是怎么害你的？”粟莲君试探地问道。

“丁兰背叛了我，让我不再轻易相信别人，让我余生都生活在不安和焦虑构筑成的黑暗之中。而吴纯一，他一次又一次地侮辱我，郭奕清就是他恶行的帮凶！你要和我一起折磨他们！杀死他们！尤其是吴纯一，我要他不得好死！你必须站在我这边，因为我是为了你才会被吴纯一一次又一次地蹂躏！”

“阿得，你、你说什么？你为了我……”粟莲君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眼泪不由自主地就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那个声音充满了怨恨和愤怒：“是的！都是为了你！为了从警局里救出你，我主动上门遭受吴纯一的欺辱！为了让你平平安安地离开太平城，我心甘情愿地任由吴纯一践踏我的尊严！可是！可是你又为我做过什么！你竟然为了一个阴险的女人背弃我！竟然不管不顾地放任我一个人在无边的痛苦和黑暗中沉沦！你要赎罪！你要为你所做的一切伤害我的事情赎罪！”

粟双飞说着，竟突然出现在了粟莲君眼前，他惨白的脸上纵横着一道道暴起的青筋，两行血泪从他的漆黑空洞的眼睛里不断缓缓流出。

粟莲君看见面目狰狞的粟双飞开始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恐惧霎那间便从他的骨子里蔓延到全身，这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动不了了！

“不！你不是阿得！你不是阿得！不要过来！不要……”粟莲君拼命想躲开，却始终动弹不得，到最后竟然连声音都无法发出。他惊恐地看着粟双飞一点点地走进了自己的身体，渐渐与自己融为一体……

“啊！”粟莲君惨叫着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已经彻底被汗水浸湿了。

原来是个梦！

梦醒的粟莲君仍心有余悸，他坐起身，打开床头灯，抓起床头柜上放着的水杯，仰头将一杯冷水一饮而尽后，心情才稍稍有些平复。

粟莲君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双眼睛不时扫视着安静如常的卧室。此刻他很迷茫，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真的只是个梦？还是……

粟莲君忍不住想起梦中粟双飞跟他说的话——粟双飞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遭受了吴纯一的**！粟莲君觉得心口处一阵阵绞痛，眼泪开始无声地流下。

粟莲君安慰自己，也许这只是个梦，不是事实！但又转念一想，万一是真的呢？他该如何面对为他牺牲了一切的粟双飞的亡魂？他又该如何面对辜负粟双飞的自己？

粟莲君不敢再继续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