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徐之澜的身世

蓝瓒尾随乔菁去了洗手间后，大伯母笑着说了几句“男孩子就是毛躁”之类的场面话。

蓝进和文淑紫却知道蓝瓒的行为完全是故意的。

“这孩子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蓝进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蓝瓒三叔插话道：“哥，嫂子，我看啊，蓝瓒就是被你们宠坏了，谁都不放在眼里。”

文淑紫听他这么说，轻轻放下手中的筷子说道：“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像右平那么独立，也不像你家那几个女儿，各有各的母亲管着，不免让人操心。”

蓝进心知妻子护犊，但也不好让自己的亲弟弟下不来台，轻声说：“淑紫，大伙儿也都是为了咱们儿子好，该管的时候管还是得管管的！”

“我能力有限，不会教儿子。你整天在外面忙得很。一天也和儿子说不上两句话，又怎会了解他的想法？”

“淑紫，阿进他忙也是为了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你要多担待些啊。”大伯母替蓝进说话。

文淑紫看向丈夫，嘴角的笑意矜持而冰冷，“你为的是哪个家？我难道我们过的不好？”

她话里有话。蓝进皱了皱眉头。老三听不下去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喊道：“嫂子，你这话什么意思啊？你是觉得我哥还不够为难……”

“他为什么事为难？我没听说，你们反而很清楚啊！”

文淑紫的声音不大却咄咄逼人。蓝进变了脸色，按捺着劝道：“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再说。”

“‘我们’？我看只有‘我’和‘你们’狼心狗肺的一家人！”

老三腾地站起来，“哥，你就这么怕这个女人？任由她骑在你头上，就连她儿子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还是一家之主吗？有什么不能说的？之澜本来就是你亲生的，她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蓝家的骨血，把名字刻在祖坟上，谁也不能说个‘不’字！”

一时间，没有人去接老三的话，饭桌旁围绕着死一般的沉寂，就连文淑紫和蓝进也静静地坐着犹如泥塑。

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了，老三一边劝说，一边要挟：“嫂子，不管你认不认，这些都是事实！之澜这孩子我看就挺好，比蓝瓒懂事！再说我哥还是想和你们好好过日子的，他之前回老家带着之澜去看他生母，也只不过是带孩子尽尽本分。她都另外嫁人了，你何必……”

“闭嘴！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一直沉默不语的大伯父终于打断了弟弟的嚷嚷。

文淑紫却在怔怔地想，他是什么时候去看的那孩子的生母？或许就是他自称去杭州出差的那一回。可那次他离家几天，回来后蓝进还说他在那边相中了一处风光极好的房子。等他们老了，可以相伴在那里度过余生。

那一次，她几乎相信了他们还有相伴到老的可能。

文淑紫默默地注视着丈夫，他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才子，然而那半张脸的轮廓依然俊朗如玉。

文淑紫故意言语相逼，就是要亲耳听他们说出背地里的勾当。可当底牌真正揭开了，她却比预料中更难过。

“都别说了，大家先吃饭吧。”大伯母瞪了一眼老三。

文淑紫站了起来，环视桌边那一张张缄默的面孔。她拼尽全力抽出桌布，在碗碟落地和众人的惊呼声中，说：“你们慢用！”

蓝瓒坐妈妈的车回家。

一路上他们没有交流，蓝瓒始终注视着前方。他想，以妈妈的强势，是不会希望儿子看着她泪流满面的。

蓝进独自回家是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事了。他在楼梯口遇上了下来喝水的蓝瓒，张了张嘴，本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发现每一个字都如此艰难，只能看着儿子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走过。

蓝瓒走出院子想要呼吸新鲜空气，竟发现连月光也叫人闷得慌。他本打算调头回屋，却无意间想起了，就在昨天，他们头碰头地蹲在角落，乔菁傻乎乎却又专注的样子莫名地让他想笑，直到篱笆外那两双鞋出现……

他为什么要在乎那些成年人的龌龊事？他又能做得了什么？

乔家没有亮灯，乔菁房间的窗户也紧闭着。蓝瓒知道她一定是去了菁妈妈的单位。晚饭时乔菁早早离开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不会每次都让她目睹他家里的混乱。

乔家的备用钥匙就放在右边第二个花盆底下，蓝瓒却坐在他们家门口的台阶上，捡起墙边栀子花的枯枝在地上百无聊赖地勾画。

他越想越气，徐之澜是私生子，比他还大一岁半。

蓝瓒的父亲蓝进，他早早就走出了生养他的山村，却依然是乡间少女脸红心跳时会偷偷想念的名字。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开始前，蓝进回老家过春节。初六那天是隔壁村寨的少数民族节日，老三拉着他去看盛装打扮的年轻姑娘。那一晚寨子里的篝火彻夜未熄，山歌也唱到了月落。蓝进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喝多的，也忘了最后依偎在他身边的那个温软的躯体究竟属于谁，只知道自己醒在山溪旁的那片竹林里。他头痛欲裂地在村口遇到了老三，老三笑着对他眨眼。

蓝进猜想或许前一晚发生了某些事情，但那个女孩儿在他清醒前已经走了。他们村寨的民风开化，少数民族姑娘在这方面本就比他们看得开。当然，他早就习惯了女孩的主动示好。他总是善待每一个喜欢他的女孩，而让他心动的人还没出现。

蓝进回到学校准备毕业论文，他不知道的是几个月之后的某一天，一个邻村女孩儿慌慌张张地去了他家打听他的下落。蓝进父母都在自家的茶园里，女孩儿遇上的是回乡给父母送钱的蓝家老三。老三认出了这个女孩儿，那一晚她看着他哥的眼神比篝火还热烈。在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后，当时已成为小包工头的老三只犹豫了一分钟便拿定了主意。他给了女孩一笔钱，让她跟家人谎称去外地打工。女孩的家人为没上过几天学的女儿找到出路欣喜不已，没有想到老三很快就把她安置在了县城的一处民房里待产。

蓝进那时正处在毕业前夕，因为同班好友江晓红的缘故邂逅了文淑紫，两人一见钟情，极速坠入热恋。老三在省城见过文淑紫一次，哥哥与他见面时刻意带上了女朋友。那是老三头一回目睹他引以为傲的兄长在一个女孩面前俯首称臣。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哥哥看她的眼神都像是快要化了一般。可他同样清楚地记得，那个叫文淑紫的女孩听见他饿极了吃面时发出的吧唧声，眼里闪过的嘲弄。

在老三眼里，这个女孩没什么了不起的。长得漂亮的女人多了去，家世好、学历高的也不是没有，哥哥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现在只不过是一时迷了心窍，没准他们很快就会分手。他心思直接，留下那孩子的初衷是想着那毕竟是自己哥哥的孩子，也想顺便恶心一下文淑紫。

然而，老三万万没有料到，蓝进排除万难，甚至征得了文家高高在上的父母同意，毕业没多久就娶了文淑紫。老三慌了神，这件事终于在家中二老和大哥面前被捅破。一家人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二老做了决定，既然如此就把孩子生下来，正好他们家男丁不旺，到现在也只有老三家有个儿子。他们补偿了那个女孩，把刚出生的男孩暂时养在了蓝进大嫂的娘家。

当蓝进得知真相时，他正好也沉浸在将为人父的喜悦中，只不过这喜悦是文淑紫肚子里的小家伙带来的。老三捎来的这个消息对于蓝进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蓝进心里未尝不怨老三，但他也清楚是自己一时风流埋下的祸根。父母家人说会替他照顾好这个孩子，并且在他的新婚妻子面前只字不提。老三也发誓守口如瓶。蓝进不想失去文淑紫，只能从此咽下这个秘密，对她更是细心呵护，百依百顺。

只不过这样虚假的平静也没能持续太久。文淑紫怀孕之后始终拒绝公婆来照顾她的好意，虽然她明面上是怕老人劳累，老三却认定她看不起老家的亲人，心中不悦。恰逢兰静母亲六十大寿，文淑紫胎像不稳，没有随行祝寿，又因为蓝进半年工资不知去向追问不休。老三撞见他夫妻二人争执，借着酒劲怪她管得太宽，蓝进花钱照顾他的孩子也是正常。

老三其实只是说了个话头就及时打住了，但文淑紫却不是那么好骗的人，她迅速从小叔子的闪烁其词和蓝进苍白的脸上看出了端倪。在她一再追问下，一直心中愧疚不安的蓝进再也没法守住秘密。

怀孕已七个半月的文淑紫当晚就早产了。如果不是文家当时还有门路，及时找到了当地最好的妇产科医生抢救，后果谁也不敢想。即便如此，文淑紫还是险些没留住不足月的儿子，产后大出血使她**受创，从此落下了无法生育的毛病。

接下来是谁都不愿意再提起的痛苦拉锯。蓝瓒生下来没办满月酒，也没有百日宴。母子俩出院后径直回了文家，文家父母对女儿离婚表示支持。

没有人知道文淑紫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原谅蓝进的。

以文淑紫的烈性和决绝，蓝瓒这个做儿子的都想象不出他父亲到底做了何种妥协才得以让破镜重圆。总之，看得见的结果是蓝瓒最终在文淑紫说服父母之后，依然随父亲姓“蓝”。蓝瓒祖父母承诺永远不让蓝进在外的那个孩子入蓝家族谱，蓝进也不会认他，只把他寄养在大伯母娘家，保他衣食无忧。蓝瓒没有成为单亲儿童，他妈妈和蓝家人的往来却一度中断了十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