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娘

水生不敢等到吃晚饭，急匆匆和滚地龙赶回竹菊坊。

英菊见他贸然回来，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哆嗦着嘴唇问道：

“老天爷！出了啥事体？你怎么刚走就回来了呢？”

水生答道：“老头子在洋人那里有了些麻烦，明日就要去苏州乡下养病。刚刚任命我为莫门大护法。你也晓得老头子的脾气。英菊，这回我实在是拖不下去了。我急着回来把正始接走，放到莫家湾去养。好让老头子彻底放心。”

轰隆隆隆。英菊只觉得耳边骤然响起一阵雷声，根本听不见水生在说什么。但是她心里明白：这次水生真的要把儿子带走！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容更改。

“你现在就带他走呢？还是等到明日？”英菊嘴唇哆嗦着问道。

水生犹豫了一下，答道：“如果你实在舍不得，我就等明日。让你和儿子再过一宿。”

英菊感觉一瞬间，眼前这个人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水生，而是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她冷冷地说道：“你现在就带儿子走吧。我去收拾东西。”

水生低下头不敢看英菊，喏喏地答了一句：“那我去楼下等。”

他一步三晃，颤颤巍巍地下了楼。来到厅堂，再也站不住，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

良久，咚咚咚响起一阵脚步声。虞妈抱着睡着了的正始，英菊提着两个大包袱，一起走下楼来。

滚地龙慌忙跑过去接过大包袱。

英菊根本站立不住，必须将身体靠着墙，才不至于瘫倒在地。她喘了几口气，有了些力气，对水生说道：“让虞妈陪着正始一起过去吧。她从小带大的。万一有事，好有个照应。”

水生点了点头，一句话没说，扭身先出了大门。

滚地龙拎着包袱，虞妈抱着熟睡的正始，紧跟在水生后面出去了。

英菊呆呆地望着空洞洞的大门，感觉天一下子塌了，四周变成一片漆黑。而且从此以后，她的世界将不再有光明。

快到半夜时候，水生他们回到了莫家湾。

小洋楼里边灯火通明，莫桂蓉和莫丽菊正指挥着几个佣人帮老头子收拾去乡下的东西，乱七八糟地堆在小客厅地板上，旁边放着好几个大皮箱，盖子都掀开着。可是莫金生却不见人影，估计躲在书房抽大烟呢。

水生冲莫桂蓉和莫丽菊说道：“师娘，太太，我把正始带来了。”

莫丽菊闻言，身体一颤，惊得把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虞妈怀里的正始发楞。

莫桂蓉则欣喜若狂，早一步抢过去，伸手从虞妈怀里接过孩子。这一下子把正始弄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她。

她仿佛摸佛像似地摸摸正始的头，说道：“乖乖！我的儿唉！咋说来就来了！我这边奶妈还没给你找好呢！”

然后她大呼小叫地对莫丽菊说道：“丽菊，快来看你儿子！瞧这对大耳朵，多精神！瞧这大脑门，多聪明！”

莫丽菊紧走几步凑过去，俯身去看孩子。

此时正始已经完全醒了，将眼睛睁得更大，见莫丽菊一张银盆脸，一双大眼睛，打扮得珠光宝气，光彩照人。他忽然咧开嘴笑了，胖嘟嘟的小脸蛋上笑出了两个酒窝。

莫桂蓉见孩子笑了，登时欢喜得了不得，用手指着莫丽菊道：“正始，她是你娘。快叫娘！”

水生在旁边插话解释道：“师娘！这孩子到现在还不会说话呢。”

此时莫丽菊见正始笑得仿佛阳光般灿烂，禁不住爱心大发，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也许搂得太紧了，正始在她怀里挣扎着扭动起来，突然伸出小手揪住了她的翡翠耳坠子，拉了一把，把莫丽菊疼得“啊呀”一声。

正始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慌忙松开了手，对着莫丽菊咿咿呀呀地说了一阵。

莫丽菊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说道：“正始，你在讲什么？娘听不懂啊！”

正始张开嘴，冷不丁地叫出了一声：“娘。”

莫丽菊心里突地一跳，嘴唇哆嗦着问道：“谁说你不会说话来着！正始，你刚才喊什么？再说一遍。”

“娘！”正始脆生生地又叫了一回。

“哎！好儿子！娘的心肝呦！”莫丽菊止不住两行热泪奔流。

水生在一旁看了个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桂蓉直着嗓子冲书房喊道：“老头子！快出来看你的外孙子！三年不会说话，见了丽菊就喊娘！”

她慌忙叫来个佣人，连珠炮似地吩咐道：

“你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快去催朱贵找奶妈。告诉他我说的，不管怎么样，明日一早必须给我找来。还有，你叫灶上的人马上起来，去熬一锅稀稀稠稠的小米粥，再煮一锅烂烂糊糊的面条，做好了给我端楼上去。”

佣人答应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慌头慌脑地跑出去了。

这时候书房门口光头一闪，莫金生穿着一身粗布裤褂，笑吟吟地走出来。

他过去看看莫丽菊怀里的正始，点头称赞道：

“蛮好。好大的耳朵。一看就有福气！”

莫桂蓉道：“老头子！你刚才听见我说的了么？正始一直不会说话，刚才见了丽菊，开口就叫了声娘！你说这不是缘分么？”

“听见了。水生，”莫金生扭头问水生，“真是这么回事？”

水生一脸懵圈，呆呆地答了一声：“是的。师父。”

莫桂蓉喜不自禁地叨唠着：“乖乖！过去老说姑奶奶的，姑奶奶的，想不到我今日真的做了姑奶奶！”

她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东西：“老头子，这些东西你自己收拾吧。我们可没功夫管你的事情了。丽菊！这里乱糟糟的没法呆，看吵着孩子就麻烦了！走！咱们快抱正始上去，让他安生安生。”

说完带着莫丽菊和虞妈，抱着正始一溜烟上楼去了。

莫金生过去拍拍水生的肩膀，说道：“难为你了，水生！瞧把你师娘高兴得那样子！”

水生低下头去没言语。

莫金生看看地板上的一大堆东西，也踢了一脚，骂道：“谁搞得这些玩意儿？乱弹琴！我回乡下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嘛？都给我放回去。”

他揪了揪身上的粗布褂子：“我在乡下就穿这个，别的都不要穿。”

他一把拉过水生：“走，跟我去书房，我有话要跟你讲。”

他带着水生走进书房，在落地窗前法式扶手椅上坐下。

等桂花端过茶来，吩咐她道：

“桂花，客厅里有一大堆东西，我一样都不要。你叫人快给我放回屋里去。你只给我准备一个箱子，装上我的烟具，笔墨砚台，还有几本字帖，就够了。”

桂花答应一声去了。

桂花出去以后，他压低了声音对水生说道：“水生，我走了以后，天虹舞台那边，你帮我多照应些。”

“是。师父。”水生答道。

莫金生摸了摸光头，不晓得水生听懂了他的意思没有。想了想，索性直白道：“那什么，你晓得的，主要是那个露兰春，我实在放心不下。”

水生这才明白老头子的意思，犹豫片刻，答应道：“我晓得了。师父。”

莫金生苦笑了一声：

“我明日上午就走，来不及跟露兰春打招呼。你替我去跟她讲一声，随便说些什么都好。露兰春在礼查饭店包房的费用，还有其他什么零七八碎的花销，你都先帮我垫上，等我回来还你。另外，天虹舞台你要多去些，帮我把场子罩住了。露兰春我倒是不担心。只是董标是个老滑头，孙铁嘴是个老狐狸。你帮我好好看着他们两个，别让他们弄出什么事来。”

“是。师父。”水生答应道。

“蛮好！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莫金生拍着水生的肩膀，“这里的一切全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