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水生和滚地龙回到莫里哀路花园洋房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

洋房里一片静寂。饭菜已经摆在餐桌上。张妈歪坐在一张椅子上打瞌睡，一直到水生和滚地龙走进餐厅，她才惊醒，慌忙站起身，整整衣衫，叫了声：

“顾先生，你回来了。快请坐。我去把饭热一热。”

水生和滚地龙于是在餐桌旁面对面坐下。

水生问道：“太太呢？喊她下来一起吃饭吧。”

“太太刚才已经吃过了。”张妈答道。

“哦？”水生道，“那好，不用叫她了。你去热热饭菜，我和滚地龙一起吃。”

张妈把饭菜端回厨房，一样样地热了，再端回来摆在桌上。

水生和滚地龙闷不做声地吃了晚饭。

张妈端个托盘过来收拾碗筷。

水生问道：“张妈，啥时候我该陪太太回娘家呢？”

张妈将托盘放在桌子上，随口答道：“按老礼数，新郎新娘在新房里连过三宿，第四天就该回娘家了。”

水生道：“那不就是后天么？”

张妈答道：“是啊。不过那是老礼数，顾先生若是忙，拖个一两日也是可以的。”

水生道：“晓得了。你忙去吧。”

张妈于是收拾了碗筷去了。

水生叫滚地龙回屋休息，自己径自上楼，来到莫丽菊卧室门外，轻轻敲了敲门，屋里面没有动静。他又敲门，用力比刚才大些，屋里面还是没有动静。“太太！太太！”水生喊了两声。没人答应。他转身悻悻地回自己卧室，上床倒头睡了。

第二天早晨，莫丽菊依旧躲在楼上不下来。

张妈伺候水生和滚地龙吃了早饭，拿个托盘，将早饭端到楼上给莫丽菊送去。

水生叫过滚地龙，悄声吩咐道：“今日我在家里呆一天不出门。你开车去竹菊坊，趁空把香竹先生的房子布置好。过两日就请她搬过来住。我该回去听书了。”

打发走了滚地龙，水生脱了长衫去花园里干活，中间喝了回茶，一个上午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

张妈做好了午饭，叫他去吃。

水生放下手中的活计，回屋洗了手，去餐厅坐下，对张妈说道：“去叫太太下来一起吃饭吧。”

张妈答道：“太太吩咐过，要我给她端上去吃。”

水生温怒道：“怎么又要端上去吃？她是打定主意这辈子不下楼了么？”

张妈吓得大气不敢出，垂下眼睛，拿过托盘来，只顾盛了两样菜，一碗米饭，端着就要上楼去，被水生一把拦住，劈手夺过了托盘，说道：

“你歇会儿，我给她端上去。”

张妈吓得脸煞白，大气不敢出一声，直着眼睛看着水生腾腾腾地上楼去了。

水生一手端着托盘，径自上二楼，来到莫丽菊卧室门外，也不敲门，伸手一拧门把手，扭开门直入进去，回身咔哒一声把门反锁上。

莫丽菊正坐在书桌前看书，听见门响，也不回头，只是说道：“张妈，我还不饿呢，怎么又吃饭了？”

水生将托盘放在小圆桌上，冲着莫丽菊的后背干咳了一声。

莫丽菊吓了一跳，慌忙回过头来，看水生黑着一张脸站在那里，说道：

“顾先生！我还以为是张妈呢。怎么是你？”

水生向前跨了两步，来到莫丽菊跟前，低头盯着她说道：“太太，你先吃饭，然后跟我圆房。”

莫丽菊见他杀气腾腾的样子，心里禁不住害怕，嘴唇哆嗦着说道：“我身体不舒服，头疼，憋气……”

水生不等她说完，伸手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膊，生生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哑着嗓子说道：

“太太，师父和师娘是要你来跟我结婚，不是要你来看书。不圆房能叫结婚么？你总是这么推三阻四的，谁晓得你安的什么心？明日我就要陪你回娘家。若是师父师娘问起来，你跟他们说是我不想跟你圆房，那我还有活命么？”不由分说拉着女人往床边拖，“你若是不饿，咱们索性先圆房，再吃饭。”

莫丽菊挣扎着，拼命想甩开水生的手，怎奈那双大手像老虎钳子一般死死箍住她，哪里甩得开？她瞥眼看水生目露凶光，一副要拼命的架势，不由得气馁了，不再挣扎，冷冷地说一句：

“把你的手松开。我和你圆房。”

水生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

莫丽菊自己走到床边，将下面的衣服脱了，上床平躺了身体，伸手从床头拿起一本书，盖住了脸，说道：“好啦。圆房吧。”

水生一下子被女人弄得乱了方寸，刚才的一股莽撞气早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搔了搔方脑壳，踌躇片刻，弯下腰扯下自己的裤子，蹁腿上了床，咳嗽一声，算是跟女人打个招呼，不管三七二十一，来了一个霸王硬上弓。

“啊呀——”

身下的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叫，仿佛杀猪一般，直把水生吓了一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瘫软，垂头丧气地下了床。

见水生灰溜溜地败下阵来，莫丽菊不再叫唤了，身子一动不动，只伸手将盖在脸上的书举起来，翻开了，开始看书，冷冰冰地说道：

“顾先生，一会儿你出去的时候，麻烦把托盘带下去吧。我实在没胃口，午饭不吃了。”

水生含糊嗯了一声，慌手慌脚地抓起裤子穿上，拿了托盘，落荒而去。

他独自下楼去餐厅吃了午饭，然后一声不吭地去花园干活了。

晚上等滚地龙回来，又是两个人一起吃了晚饭。莫丽菊根本就不露面。张妈准备好了托盘，没头苍蝇似地转来转去，不敢去楼上。

水生道：“张妈，你给太太送去吧，告诉她以后若是不愿意下楼来吃，就随她好了。”

一宿无话。

转过第二天，水生起床下楼，蓦地看见莫丽菊穿着一身靓丽的旗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老天爷，他不由得吃了一惊，揉了揉眼睛，说道：“太太？”

莫丽菊转过头来，冲他莞尔一笑：“顾先生，我让张妈煮了火腿鸡蛋汤面。我已经吃好了。你快去吃吧。吃完我们还要回莫家湾呢。”

“嗯。是的。行吧。”

水生胡乱答应一声，蹒跚着去了餐厅，吃了火腿鸡蛋汤面和烧饼油条。回到客厅，莫丽菊立刻站起身来，又是莞尔一笑。水生简直被她的微笑搞晕了，不晓得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道：丢他娘！今日这是咋了？她只是朝我笑做什么？

莫丽菊柔声说道：“顾先生，我们走吧？”

水生点头应道：“嗯。是的。行吧。”

莫丽菊将胳膊插进水生的臂弯，扭头对厨房喊了一声：“张妈！我们回莫家湾了。”然后挽着水生向外走去。

滚地龙早在大门外等候多时，直着眼睛看水生和莫丽菊手挽手地走出来，犹如连日黄梅雨突然出了太阳一般，禁不住口里念了声佛，心道：乖乖！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慌忙打开车门，请二人上了车。然后驾驶汽车驶出街口，上了莫里哀路。

正待朝爱沙尼亚路飞奔，莫丽菊在后面说道：“司机，先去霞飞路，我要买东西。”

几日以来，这还是莫丽菊第一次跟他说话。

滚地龙忙不迭地答应一声：“是。太太。”

当下调转车头，向霞飞路驶去。不多时到了。

莫丽菊指着一家名叫老大昌面包房的店铺说道：“就是那里啦！有我姑婆最喜欢吃的蛋糕，我要买一些给她带回去！”

滚地龙将汽车停在面包店门口。

水生和莫丽菊下了车，走进面包店，将各式各样的蛋糕挑了一些，装了满满两大盒，提出来重新上了车。

滚地龙驾车出了霞飞路，拐上爱沙尼亚路，直奔自来水桥而去。

汽车在高高的水塔下面停下来，滚地龙一眼看见莫金生的大汽车停在那里，高兴地扭回头说道：“水生哥，太太，真巧，老头子现在还在家里呢。”他将车停在莫金生的汽车旁边，打开车门，请他们下车。

三个人走到码头，黄家的船夫远远地看见他们，直着身子挥手打招呼，请他们上了船，箭一般驶回莫家湾。

莫金生今日没有去巡捕房办公，并不是因为水生和莫丽菊要回娘家，而是因为昨天晚上跟老婆大吵了一架。

原来他在礼查饭店给露兰春包了一间房，不晓得怎么被莫桂蓉知道了，打翻了醋坛子，天上地下地直吵闹了半宿，弄得他一夜没睡好觉。早晨起来只是腰酸腿疼，懒得动弹，所以呆在家里，躲在小书房抽大烟。听见水生和莫丽菊回来，这才下了烟榻，跑出去跟他们见面。

莫桂蓉在楼上听见水生陪莫丽菊回娘家，登时高兴得了不得，三步两步跑下来，一把抱住侄女，拉着她的手，娘俩掉眼泪哭了一回。

水生拿过两大盒子蛋糕来，对莫桂蓉说道：“师娘，这是刚才在霞飞路专门给你买的。”

莫桂蓉用手背抹去眼泪，看着水生问道：“老天爷！亏你想着我！你怎么晓得我爱吃这口洋蛋糕的？”

水生红了脸，答道：“太太告诉我的。”

莫金生听了在一旁哈哈大笑，对莫丽菊说道：“蛮好！你结婚这才几天啊？就跟丈夫一个鼻孔出气，把你姑婆的底细都告诉他啦？”

莫丽菊不回答，只是抹眼泪。

莫桂蓉还在跟老头子怄气，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这叫什么话？她本来就应该跟丈夫一条心的么！水生跟咱们不是一家人么？一家人有什么底细不底细的？”

一句话把莫金生噎得半天喘不过气来，闭上嘴不再言语。

水生从沙发上站起来，搬了把椅子过去，坐在莫金生身边，神情恭敬地跟他讲了见褚筱庵和郑四太爷的事情。

莫金生一边听，一边点头，时不时地说一句：“蛮好”。

然后，水生又把老丹尼尔说的法租界扩张的事情讲了一遍。

莫金生听完，哼了一声，说道：

“那个洋人老斐乌是个十三点，说话不靠谱。法租界扩张的事情可不是那么容易办成的！需要打通北洋政府外交部和内务部的门路，得到批准才行。即使批准下来，新边界的红线说不定也会变化，哪里会跟图纸上的一样？这个老家伙财迷心窍，想钱想疯了！法租界哪个会给他钱看红线图？我看这地皮不买也罢，省得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白花些冤枉钱。”

莫桂蓉似乎打定了主意跟老头子作对，等他话音刚落，立刻在旁边插话道：

“水生，这消息太好了，刚好我正要买块地皮呢！明日让朱贵跟着你去找那个洋人。我出钱，要他的红线图看一看。”

莫金生瞥了老婆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不是跟你说了么？这法租界扩张计划没有北洋政府的批准，根本就是瞎扯淡。”

莫桂蓉道：“扯淡就扯淡。反正我要买地皮。若是法租界扩张计划批准了，我就转手把地皮卖了，赚上一笔。若是不批准，我要这地皮也有用场。”

“你要地皮有什么用场？”

“我准备盖一家戏院。”

“戏院？咱们天虹舞台刚弄好，没来由的你又要盖戏院做什么？”

“你别跟我说天虹舞台，一提它我就来气！这舞台是我辛辛苦苦盖的。戏班是我和丽菊去北京千挑万选找来的。现在全变成你一个人的了！你整日霸着，害得我连戏都看不成。”

“你看！说着说着你又来了！咱们的包厢好好的在那里，你自己不想去又怨哪个？”

“快别提包厢了！我坐在你旁边能看得了戏么？只要露兰春一登台，你瞧你那个德行，扯着嗓子大呼小叫个没完，吵也被你吵死了。”

两个人眼看着又吵起来，幸亏朱贵及时赶到，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请大家入席。

莫丽菊过去搀起莫桂蓉。水生拉着老头子。一家人离了客厅，过去餐厅吃饭。

二人总算暂时停止了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