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花烟巷

星火带着水生沿泥螺浜一路向北走，穿过河上一座窄窄的木桥，形状酷似一条扁担，故名扁担桥，来到大名鼎鼎的花烟巷。

这花烟巷五十多米长，街两侧大烟馆林立。最有名的一家是“金凤还巢”，烟鬼们叫它“金鸽子窝”。老板是绍兴张郎，人长得像根豇豆一样瘦，人送绰号“瘦蟑螂”。

瘦蟑螂的烟馆烟土差、烟具差，然而生意却很红火。为什么呢？

因为他卖烟土搭配一样东西——女人。买一赠一。

烟鬼在金鸽子窝抽大烟，一律由女人伺候。这些女人只穿件红抹胸，露出大半截白花花的胸脯，嗲声嗲气，点灯，做烟泡，装烟枪，奉茶，递痰盂，伺候抽烟。烟鬼可以将头枕在她们的大腿上，一面抽大烟一面摸，抽完大烟后，如果还有力气的话，女人还可以睡。

金鸽子窝斜对面，还有一家店铺生意红火，只是不卖烟土和女人。两开间的铺面，挑着蓝布幌子，上书五个大字：“阿芸肉酱面”，下面一行小字：“密制肉酱，百年老汤，车牌白面，不可不尝”。

星火和水生在阿芸肉酱面馆门口停下脚步。

星火说道：“咱们到了。走！我带你去见阿芸姐。”

二人走进店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香的味道，真把人的馋虫都勾出来了。八张方桌坐得满满登登，每个顾客面前一个盆一样的青花大瓷碗，冒着袅袅热气，大家全都弯腰低头，嘴几乎贴着碗边，筷子探进去，翻江倒海，连吃带喝，吸溜声不绝于耳。

老板娘阿芸迎上前来，摸样三十来岁，高挑个子，穿一件斜对襟青花土布袄，最上面的搭扣没有系紧，耷拉下来，露出白花花的一条脖颈，下身穿一条宽脚青花土布裤，脚上一双红缎子面绣花鞋。

“好你个星火！不是说好下午过来的么？现在都啥时候啦？” 阿芸对星火没好气地说道。

“阿芸姐，那什么，下午有事给耽搁了。”

“哎呦呦，啥子天大的事情嘛？说来听听！”

星火挠挠头，没有回答，冲着阿芸只是憨笑。

“笑！就知道笑！你以为笑笑就没事啦？待会儿看我咋个收拾你。”

阿芸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水生，身上背着包袱，左手提果篮，右手提竹签篓子，模样怪里怪气，努努嘴问星火：“跟你一起的？”

“嗯！我朋友，水果水生。”

一听是星火的朋友，阿芸立刻长脸变圆脸，给了水生一个灿烂的笑：“水果水生，你第一次来吧？我去给你做一碗阿芸肉酱面尝尝。保你吃了一碗还吃二碗，吃了二碗还吃三碗。”说完扭身进去了。

店里的伙计老崔，五十多岁，是个瘸子，一颠一颠地走过来，对星火说道：

“星火！你不晓得下午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老板娘发多么大的脾气，差点儿把这房子给拆了。害我替你挨骂了一个下午。待会儿吃完面，你跟老板娘好好勾兑一下，否则有你的好果子吃。”

那边正好有两个顾客吃完了面，结帐走人。老崔连忙安排星火和水生过去坐下。

过一会儿，阿芸亲自端着两个青瓷大碗上来，摆在二人面前。

他们两个伸直了脖子，透过腾腾的热气看那青瓷大碗里面：红的是辣椒，黄的是肉酱，绿的是青菜，白的是面条，浸在油光光亮闪闪的猪骨浓汤之中，真是流光溢彩香气扑鼻，忍不住喉咙咕噜一声叫，二话不说，端起青瓷大碗，呼哧呼哧大吃起来，直吃得地动山摇。

阿芸在一旁抿着嘴只是笑：妈也！这动静，哪里是两个人在吃面？分明是二十个人在吃面。

吃面接近尾声了，青瓷大碗从方桌上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罩住了二人的脑袋，只露出下巴，有几股汤，如同小溪般，顺着嘴角流下来，咕嘟咕嘟几声响过，二人将碗放下，抹了抹嘴，齐声说道：

“再来一碗！”

一连吃了三碗阿芸肉酱面，他们终于拍了拍肚子：“饱了。”

“老天爷！你们两个都赛过牛的饭量啦！”阿芸笑道。

星火说道：“阿芸姐，水果水生在码头那边生意不好，所以我拉他过来，想跟你商量一下，让他在这花烟巷摆摊卖水果，你说行不行？”

水生不做声地从果篮里拿出一个香梨，用水果刀旋风般地削下来整条梨皮，将水灵灵的香梨递给阿芸。

阿芸接过香梨，看了看，咬了一口，果然润喉可口，用眼睛瞥了瞥店里的顾客，压低了嗓门说道：

“这些人待会儿吃完了面，前脚从我这里出门，后脚一准钻进大烟馆。等他们抽完了大烟，个个喉咙发干嗓子冒烟，见了水果水生削的香梨，再吆喝一声：清喉润肺！哪个不来买？还怕生意不好么？水果水生，你就在我门口摆摊吧，保你发财！”

“好啦！你答应了就好啦！我们也该走了。”

星火脸上笑开了花，从凳子上站起来，拉起水生就要走。

“慢着！”阿芸一把拦住星火，“你下午答应我的事情还没有做，风风火火跑啥子？”

星火挠挠头，回答道：“阿芸姐，我带水果水生先去老虎灶那边找地方睡觉，安顿好了，就回来。”

“当真？”

“当真。”

阿芸眯起眼睛：“我可告诉你，星火，你今天要是不回来，当心我在肉酱面里下毒，毒死你。”

星火和水生笑着出了面馆，离了花烟巷，穿过吱扭作响的扁担桥，一路向西走。

良久，来到一个货栈模样的建筑，围着高高的院墙，门口悬一块木匾：陈记煤铺。

大门虚掩着，星火推开门，带水生进去。宽敞的一个大院子，堆着几座小山一样煤堆，上面罩着苫布。

煤铺的郑伙计坐在院子里纳凉，直起腰来招呼道：“星火！你回来啦！吃了饭没有？”

星火答道：“吃了。”指了指水生，“老郑，我兄弟，水果水生，眼下没地方住，我带他去柴房挤一挤，跟你说一声。”

“老虎灶你是灶王爷，跟我说个啥？快带你兄弟进去吧。”

星火带着水生来到西厢房老虎灶间。墙边一个长长的炉灶，足有半人高，共有三个大火眼，上面蹲着三口大铁锅。铁锅一大半露在灶台外面，上面盖着木头盖子，下面安装了洋式水龙头。

此时大铁锅里面的热水都卖光了，灶火也已经熄灭，但是老虎灶间里面还是热气腾腾，好似蒸笼一般。

水生一进去，便忽地一下子出了一头一脚的汗，失声叫道：“娘也。这里面可真热。睡在这里，岂不成了笼屉里的包子？”

“瞧你那么黑，还想当包子？当山芋还差不多。你别小瞧这老虎灶，泥螺浜这一带的穷兄弟们，运货的，拉黄包车的，做小买卖的，喝口热水，泡个茶什么的，全靠它了。咱们睡觉的地方在里面呢——柴房。”

二人出了老虎灶间的后门，穿过一个狭长的过道，进入后面的柴房。

一根根木头码放了大半间屋子，整整齐齐的木头堆，长的短的，圆的方的，高度正到膝盖。

水生拿眼睛只顾四下乱看。

星火问道：“你瞎看什么？”

“不是说有睡觉的地方吗？在哪儿呢？”

星火一蹁腿跳上木头堆，从墙根揪过一卷破竹席，打开，铺在木头堆上，用手拍拍：

“呆子，这不是睡觉的地方吗？瞧这张床有多棒！我不知道以前皇帝爷的龙床有多大。但我敢保证，这是上海最大的一张床啦！”

水生恍然大悟，将竹签篓子和果篮扔在地上，学着星火的样子，一蹁腿跳上去，解下身上的包袱，在木头堆上滚了两滚，笑道：

“哈哈！老子这辈子也睡一回龙床。”

星火用手拍拍破竹席：“龙床在这儿呢！你还是睡过来吧。要不然扎一身木刺儿，你明天就变刺猬啦。”说完他自己先躺下来，闭上眼睛，就要开睡。

水生过去躺在破竹席上，用手捅捅他：“星火！先不忙睡。你忘了？你不是答应老板娘还要回去一趟吗？”

星火翻了个身，嘟囔道：“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水生叹一声：“完喽！这下惨了。明天咱们都要被阿芸肉酱面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