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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4)

小说:变奏 作者:于桐 更新时间:2019/3/21 10:27:33

一个菜完了,另一个要马不停蹄地上,时间在顺延,温度的耐心也在悄然改变。潘游徳觉得应该给妻子打电话确定一下位置了,他此刻最怕的莫过于她突然又转变心思:“喂,现在到了哪里?……6点半到没问题吧?……他们也差不多,这会已经下了火车,6点半到应该没问题……可能会坐公交,我是叮嘱他们打出租……你不用管了,专心开车,毕竟不在同一方向,没准越管越乱……”挂掉后,他又给父亲打了电话,确定已经下了动车,“一定打出租车,公交这时间太挤,不要为了省点车钱把钱都给医院省了去,我妈身体受不了……好叻,那我就放心了!”手机里还有一条短信,一个小时前邓元柏发来的:好自为之。“威胁我?”潘游徳心里不是滋味,“大不了老子不干了!”他冲了一下手,提起油瓶平稳地往锅里倒油,电话又在这时候响起。一个陌生号码:“喂,是潘游徳吗?”“我是,你啥子事?”“你说帮我们家卖炉子,结果没卖成,你得把钱退给我们!”

潘游徳的表情像是碰到了疯子:“你是哪一家?……你的炉子在公司,不要来找我。我只收了你的拍卖费,交给公司了,你要我赔你什么?拿什么赔,那我自己的钱?再说我老潘啥时讲过藏品出不了手就原款返退,那流拍费谁来付?”

“你不退我钱,我们还欠着村子里的钱,怎么还?”那边说话语速很快,同时带着含混的口音,“我爹娘听说能卖两百万给我哥娶媳妇,就找村里人借了钱,凑钱来的运城,大前天我爹听说没卖成,气得喝了农药!”

“我打的比方,藏品卖200万公司可以拿到20万的佣金,我会有2万块的提成,我打的是比方,我他妈又不是买家,我要是买家我就买你的炉子了;我说了不算啊,天气预报说昨天有雨昨天还屁都没下呢!”潘游徳瞬间耐心崩盘,“社会就是这个样子,要是按成功学说的,都发财去啦!没人亏钱,哪有人挣钱?告诉你:我没做过啥子违法的事,别把喝农药的事赖在我头上!”

“我们要报警,你这个骗子公司!”

“去吧,公司电话知道吧,公司地址知道吧?去搜华夏国际艺术品收藏有限公司官网,注册信息、联系方式都里面;反正老板跟我也过不去,开除我是迟早的事,去报警吧,把那些白眼狼全给抓起来,那里头没一个好人!”他挂断电话,菜勺在锅里狠狠地一顿,油溅出来,“真他妈的,为了2万块钱就想不开,我老潘经历的多了去了,真是蠢得要死!一家都是蠢猪!”潘游徳在煮饭的锅里接了半锅水,烧开,电话又响了,另一个陌生电话,里面的声音很嘈杂,似乎正在发生着激烈的争吵,烟灰缸掉在地上的声音、劝架的声音、烟盒甩在墙上的声音,乱得像皂丝麻线,从这里面透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你跟我弟弟说了什么?”“有事找他妈的公司去!”潘游徳鼻翼**,脸色发绀,他设置了通话权限,凡是陌生电话一概拦截。走去门外抽了一支烟,他的心情缓和下来,返回厨房继续做饭。他将切好的藕片倒进开水绰烫,三五分钟的功夫,取出水沥干,均匀地撒上淀粉,在盆里翻匀,整个过程潘游徳做得心无旁骛,“还是天生适合做厨子,这份工作辞了,正好开个菜馆,自己给自己干,不必看人眼色。”往油锅里加点油,起火,潘游徳忽然又想到了那一家人,“你们这家蠢猪活该下油锅!”油熟了,他分批将藕片放进油锅里炸,“先是娶媳妇的那个大儿子,你是祸根!”他拿着锅铲来回搅动,那个大儿子在滚烈的油中求爷爷告奶奶,潘游徳嘿嘿笑了起来,“知道错就好,钱自己去挣,别想着发横财,那2万块就是一个教训!”下一批是他弟弟,他们家**,同样地在油锅里百般折磨,“说话一定要搞清对象,有罪的人不是我,我只是个工具,罪魁祸首是那些黑心老板!你不要心里不平衡,很快我就油炸他们。”于是监事、邓元柏相继经受了一番油煎火燎,潘游徳解了气,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沥过油后,他用勺子将多余的油舀进油碗,再往锅里放两勺辣椒酱,煸炒一下,又加少许生抽,继而是适量的糖、盐,调匀后,再加入拍好的碎末大蒜,直到爆出香味,丢进一些辣椒煸炒。“这下子我们一笔勾销了,如果你们以后愿意来捧场,我老潘做几道好菜给你们,生活在这里都不容易啊……”潘游徳在炒藕片的时候,太阳消失在房檐后,越过窗子,射在碗柜上的光线越来越少,逐渐向室外撤离,现在只剩下一缕光线,穿过钢化玻璃的锅盖,反射在菜刀刃上,形成一道直线,即将陷入暗淡,他回头打开厨房的灯,开启了新的光明。

就势将肉丝也抄了吧,时间剩下不多,他们来了直接洗手上桌——突然想起衣服还没收起来呢,真是越忙越乱,潘游徳看着泡在碗里的粉条和两段辣椒,它们就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躺在那里,“再允许你们苟延残喘一会,等我老潘收了衣服回来!”他收了火,走出厨房,走进浴室,掏出一件韩版纯黑短袖挂在衣架上,然后提起一件薄款的打底衫,然后是:门铃。门铃一响:他们到了!也该到了,“就来!”他顾不得再掏出两套裤子,沾湿的手在身上胡乱抹干,就要跑去开门。他跑出浴室,跑到客厅,那个低着头的嫌疑犯还坐在电视里,“怎么把他给忘了……”潘游徳嘀咕了一句,跑到玄关处,他一把打开了所有的灯,客厅的灯、玄关的灯、门外的灯,门铃在灯光下再次响起,“哦,已经出来了!”打开门,潘游徳脸上的笑容刹那逆转至僵固:外面站着两个衣衫破烂的年轻,满脸颓废人,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瘦弱的那个人目光迷离,看上去很不自信,右腿的裤子有些开裂,像是经过一番撕扯,他对一起来的那个人说:“哥,咱没走错?”“地址给的没错咱就走不错,保安都问过了,咱还能错到哪儿去?”说话的这个人个头显矮,唇上蓄着不经修理的胡子,看上去成熟许多。“你们找哪个?”潘游徳问。

弟弟问:“你是潘游徳?”哥哥不说话,他转过身,让出后面坐在轮椅上的老婆婆:她脸上的皱纹如同历经一场泥石流,在层层皮肤堆叠的眼皮下,一只鸟一样的圆眼在伶俐地转动,而另一边的眼睛被眼皮压得很低,眼球生锈似的在锐三角形的促狭空间里艰难旋转,就这样,一只眼睛快、一只眼睛慢,像走在钟表里的秒针与分针。

潘游徳熟悉这双怪异的眼睛——老人眼泪汪汪地将包在发霉床单里的宣德炉捧给他,还有红的绿的棕的蓝的紫的发软的坚硬的钞票颤巍巍地拼凑起的2万,“还要600,”潘游徳说。“那600是啥?”她老头咧着嘴问。“那是鉴定费,你这个炉子品相如何,估价几何,都需要专家给鉴定一下。”“你不是说200万吗?”“我还说150万呢,你怎么不听?我说了不算,得专家看,专家说值200万那就值200万,没准到卖的时候还更多呢!行了,你们再掏600吧,估个好价钱我们帮你出手。”“能卖好价钱不?”她老头说:“别听专家说吗,交600就能卖个好价钱!”那只快速转动的眼睛愣了一下,转慢指引着那只手往衣服里掏,她老头手插腰站在一旁说:“把车费都让出去吧,想办法走着回去……”掏了半天,凑了半天,不到五百,潘游徳接过钱,“咦,这里面怎么还有第四套人民币?这20块钱你拿上,478就478得了,剩下的我老潘给你们先垫上,买下好价钱了,我可是要利息的!”她双手合十对着潘游徳像拜佛一般,老头带着她向电梯门走去时,不住地回头致谢。潘游徳在踟蹰要不要留给他们一些口粮钱,他们已经下了楼梯,正好不必纠结。他们今天又来了,一个老头化成了两个小伙。

“娘,是不是他?”哥哥说话的时候鼓起了胡子。

那两只怪异的眼睛在潘游徳身上转来转去,三角眼钉住他的眼睛不动了,另一只圆鸟眼像乒乓球一样在眼白里上蹦下跳,带动她褶皱的下巴做点头运动。老人的儿子侧过身来,怒目冲着潘游徳,这个被单身、苦工、贫困、饥饿、嘲讽、欺辱折磨到极点的年轻人,从他孔武的胳膊上蹦出一双拳头来,按在腰间,血管像无数条蚯蚓隆出地表,似乎在储蓄力量。

“拿你们钱的是公司,当时鉴定费还是我垫的叻……”他们不说话;潘游徳冷汗冒出来,他的眼神就像笼子里被观望的熊,因为抽取胆汁而怯懦地一退再退,他想趁机溜进门,锁好,然后报警。“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等于我一分钱没挣你们,还搭进去了120。”

弟弟有些心动:“找过公司了,他们说谁谈成的单子由谁负责,找完了你,我们回过头来再去公司!”哥哥瞪他一眼,他马上闭了口。

潘游徳开始辩解:“这公司太他妈的了!我的出发点是为你们家考虑:你家里要盖房子,你要娶媳妇,你弟弟以后也要娶媳妇,这么多钱上哪去找?我是在想办法替你们搞钱啊!哪料到这个公司太畜牲,拿人钱不给人办事,明天一早我就去给你们讨公道!”说完就开门要进,哥哥伸出腿勾住门,一只手揪住潘游徳的衣领,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向外拖。“把门关住!”他命令弟弟。弟弟冲上前关门,——“莫关门,我没装钥匙!”潘游徳甩开哥哥,上前一把抓住弟弟的细脖子甩到一旁。

“你还敢——”哥哥跳上潘游徳的脊背,那双永远洗不净的手胡乱抓去他的五官。潘游徳如同是被洗发液的泡沫迷住了眼,他痛苦地紧收无关,两条胳膊肘轮番撞向入侵者。弟弟好像是身体有伤,跌在地上缓了一下痛苦,扶着柱子站起来后马上又扑过来,抓住潘游徳的肩膀就咬。潘游徳胡乱走着,从台阶上跌倒了小区的地板上,他们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潘游徳第一个站起来,跪在老太太的轮椅前,摇晃着她的轮椅,一副棒打落水狗的狼狈:“老人家,我、我今晚上就去找公司,给你们赔钱,你快让他们停下!”老人只是眼球不明所以地转动,左三圈右三圈,一直聚焦不到潘游徳身上;他气其败坏对着轮椅后面的院墙骂:“操他妈的瞎了眼了,撞上你们这一家!”

哥哥瘸着腿起来,快跑两步抓扯潘游徳的头发,头发太短,手抓了个空,他又伸出胳膊勒住潘游徳,向后拼命地拉。潘游徳猝不及防,两只手接二连三地放开,轮椅在地上颠簸了一下,老人吓得一动身子,轮椅失去了平衡,塌在了花园一侧。弟弟赶忙将母亲扶起来,稳住老人的身体,蹲下去整理快要散架的轮椅。哥哥回头看到母亲摔在了地上,车轮朝着夕阳转动,他恶向胆边生,嘶吼着要和潘游徳拼命。潘游徳一伸胳膊将他推倒在地,“别打了!我赔你们钱,算我倒霉好不好,2万块钱从我工资里给你们出……”他哭丧着脸,双手合十对着老人说。哥哥显然已经红了眼,听不进去任何话,接连几天的打击已经让他不堪承受,他吐着嘴里的沙子:“那我爹的命呢?我妈现在都站不起来了!”他刚扑上去,就被潘游徳撞开了。

“你们还当自己是孝顺儿子?老爹出去卖肾这事知不知道?”潘游徳鄙夷地说。

“那也是被你骗的!”弟弟冲过去撞潘游徳,被他一胳膊甩开了。

“被我骗的?不是为了给你们两个龟儿子娶媳妇我能骗得了?”

弟弟站起来,站在老人旁边:“我们报警:让警察来讨公道!”

“太好了,赶紧报吧,正好我等不及呢,碰上你们一家……”潘游徳觉得终于要解脱了,好像小时候带着狗去抓兔子,终于爬上了山丘。哥哥在花池里摸到了一块细长的砖条,攥在手里,单腿支撑着站起来,狠狠朝潘游徳的脑袋砸去。“快啊——”弟弟见势冲过来,搬开潘游徳的一条腿,他失去支撑掉在地上。一阵黑暗过后,潘游徳双手撑在地上,试图站起来,他的声调越来越哀怨,近乎一种绵延不绝的哀诉,但兄弟二人什么也没有听到。哥哥翻身踩在了他的身上,朝着潘游徳抡起了拳头,每抡一下拳头,他那一段链条般的脊椎骨就会在背部凸显出来,一拳接着一拳,直到他汗津津了,弟弟在昏头涨脑中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哥哥掀起的一角就粘在了肋间,不再落下来,他的手没力气了,就双手握住那块条砖一下一下地往潘游徳身上砸去,就像在月亮上,玉兔在臼里不休止地捣药。

潘游徳觉察不到疼痛了,方才腿、脖子、头、**、胳膊、膝盖哪里都有刺痛的感觉,现在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甚至眼睛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得身上流淌着温暖的溪流。有保安站在拐角,往这边跑了几步,看清楚状况了又折回到隐蔽处,掏出手机,颤抖着拨通电话。潘游徳还没有看到妻子和女儿,也没看到父亲和母亲,他们马上就来了,他现在既不希望他们来,也不希望他们不来,他只希望太阳快点落山,黑了就什么都解决了。潘游徳扭过脖子去看那个骑在他背上的人,他举着一会儿是四方形的一会儿又是圆形的东西朝下面戳着,很快又把那东西举起来,举到眼睛的位置,在夕阳的余晖中,潘游徳恍然间认出了那件器物是从那个人的眼睛里拔出来的,眼睛底下,漩涡状的鼻翼上长着一只夸张的鹰钩鼻,他问:“我的狗是不是你杀死的?”

“哥,他在说什么?”

“你弄坏了我爹的汗衫……”潘游徳说,声音气若游丝。黑暗中驶来一辆车,在小区宁静的玻璃上,车灯的反射光打出一道道暖色圆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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