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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2)

小说:变奏 作者:于桐 更新时间:2019/3/5 7:19:53

“还好。如果干得好,就多挣一些,干不好,就少挣一些,仅此而已。”

她们走进一片密集的筒子楼,灯都熄灭着,阿姨打开手机,借助微弱的光在走廊和楼梯里走着,一扇扇贴着封条的大门列队一般不断闪过,每堵墙上都用红墨水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她们的鞋子踩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一会在这层,一会又在那层,也不记得蹬了多少级台阶,她们来到水房左边的第二扇门前,阿姨打开门,摁亮窗边的等:“你可以随便坐。稍等一下,我把狗拴在外面。”她的手里有一串钥匙,每把上面都贴着号码标签,她找到隔壁房间的钥匙,打开门,将狗放了进去,又把门锁上。回来时她说:“住户大多搬走了,隔壁没有人住,我就把它放在了那里。”

“白天它也在那里?”

“一般是的,如果在周末,我会把它拴在外面。”阿姨说,“平时早上出门,我就做好足够它吃一天的饭,晚上想的话就带它去走走。”她指着靠在门后的小铁锨,“有时候我会带上这东西,以免它到处乱拉。不过看来几乎没什么必要,它很懂得自律。”

“不出去走走的话,想必狗也会闷出问题来的。”

阿姨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梁子怡的斜对面,她那两只生满茧的手握在一起:“杂志社倒闭以后,我在陶瓷厂找到一份工作,修刮陶坯,人手不够了,我会被调去做一些贴花的活。我不想做这些,可我没有办法:去年丈夫患癌,花了十几万,到头来还是没有治好,家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料理完丧事,手头没剩下什么积蓄,身体虽然干不动了,但还是要硬着头皮去上,不然就无法生存。”

“您没有孩子吗?”

“有过。”她的头垂下来,眼皮耷拉着,过往的岁月散落在记忆中等着她慢慢梳理。“儿子从小就很倔,这都怪我们,什么事都由着他来。初中毕业,他告诉我们,不想继续念书了,想去外面闯荡。那年夏天就和几个同学去了江苏电子厂,没干两个月就喊着打工太累,于是辞掉了工作,整天坐在出租屋里打游戏。我们问他:最近怎么样啊?过得不好就回来算了。他总说过得很好,从来就没有不好过。他在短视频社交软件里注册了用户账号,自己拍一些创意视频上传到网上,在这个虚拟社区里他找到了自己的奋斗方向,做自己喜欢的事,视频拍得好了,网友的打赏会很多,收入多了他还会打钱给我们,或者买一些东西寄回来。收入少的时候我想也会有,但他总是说很好,根本不向我们伸手要什么,我们逐渐也就默认了他的选择,世上的道路那么多,只要可以走得通走得顺,都是无可厚非的。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为了吸引点击量,他都做了些什么,做了不少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我怕他犯法,警告他不要去吸毒,也不要做不该做的事。他都答应了。在外面倒是没出什么事,出事是在回来以后;前年的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我在家里做饭,他告诉我说:要出去玩,就和筒子楼里的几个人出去了。他们是叫着他去打架,去盐湖养生城去找哪个管事的,说人家抢了他们中谁的女朋友。没有想到对方早就有所防备,刀、铁钎、锁链,什么都有,见势不对他们转身就逃。我儿子走在最后,这个过程他一直在录像,为网友做着直播,他一边跑,一边回头拿着手机对准盐湖养生城的那些人,结果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摔断了脖子,救护车来的时候甚至没有往医院拉,就直接下了死亡通知:他已经咽气了。经过这一事,他爸爸身体一下子就垮了,工作时总是丢三落四,单位领导劝他回家休息一段时间,他是回来了,在家里整天拿着儿子的手机翻,一遍一遍地看他过去的视频,看的时候还不住地念叨着,他说断后了,人活着也就没什么味了。这种消沉的状态下人很难维持下去,没多久就病了,这一病工作就彻底没了,家也随之垮了。”千头万绪如秋风落叶,在她的脸上刮下细密的皱纹,在灯光下即便扑了浓厚的白粉,那些苦难刻下的伤痕也不能掩盖丝毫。

梁子怡随着叹了一口气:“那您是怎么从这些苦痛里走出来的?”

“我在想:患癌的为什么不是我?或者: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一起患癌。这以后的路,比以前的要难走一百倍,我想过既然上天要我活下去,是不是另有道理?我还想过:自杀。一死了之。”阿姨的脸色平平,看不出内心的任何起伏。“我的思维和语言仿佛在以一种有限得可怜的数量重复着,可内心却没有击败这些矛盾和迟疑的因子。”她站起来,手扶着墙。那面墙上贴着古斯塔夫·多雷、奥伯利·比亚兹莱、洛克威尔·肯特,还有埃德蒙·杜拉克的名著插画,靠床头的位置起,一些从书上整齐扯下来的文字密密匝匝环绕了两面墙。“如果杂志社还在继续刊印,现在我应该还在做着编辑。工作换了,阅读的习惯却难以终止。不过现在时间少了,再不像从前,每天就是泡在文海里;我只能把以前喜欢的书,喜欢的章节裁下来,贴在墙上,起床时可以读两段葛洪,洗漱时可以看一页海涅,吃晚饭时我把狗牵过来一起吃,在餐桌前给它背一遍《创世纪》。本来天地之间,就是空茫的一片。”她走到床边,从下面抽出一个木箱子,吃力地拖出来,里面放了半箱子的残书,“我已经重读完了一箱,当墙上的书读完后,我会在它上面再贴一层。床下还有两个箱子,辛格、普宁、赖特的作品我还没有动过。”

“您是说,这些书帮助您超越了生活道路上所遇到的障碍。”梁子怡仿佛看到,文学是一个能量场,通过各个章节,枝条般地向着周围延伸,在一片绿色葱茏中给她以力量和勇气。

“可以这么说。”阿姨拿出一本狄更生诗集放在枕边,将箱子推回床底下。“我的狗也年纪不小了,也许正好等到我把它们读完。”

梁子怡愣了一下:“读完以后呢?”

阿姨想说:“油尽了,路也就到头了。”她不能那么说,她不希望带给那个女孩太多的悲观,她说:“我还没有想好。那么多的书,或许这辈子也读不完。另一方面,我一直在衰老,注意力也一直在衰退,看完这一段,就忘掉了上一段的内容,看完了中间,又忽然不能承接起上下文来。呵呵……”

“这一点,不光是您,我也有。只是我们每天琐事太多,压力又太大,正常的遗忘曲线被压缩了。”梁子怡说,“不过我有自己抵抗这种遗忘的方式:以某种方式让自己的一部分永远随记忆而去。”

阿姨站起来,为梁子怡倒了一杯水。水淡淡地飘着水垢,埃德蒙·杜拉克青涩的画作投在上面:一些带着翅膀的精灵站在岩石上,彼此牵着手飞向太阳。她移动玻璃杯,精灵们飞走了,眼前出现一个黄金国,塔楼外面守护着一条凶猛的九头蛇,再移动,黄金国变成了海市蜃楼,沙漠上没有沙子,满是堆叠起来的文字,在晃动的水波间游走,蜷成一条条海带的样子。在这个世界上,主题永远是海洋、山脉、森林和戈壁,人类只是其中星星点点的散布,作为凸显生命的点缀,而她们则是更为脆弱的那群,艺术的作用是将世界当作了背景,从而放大了人的主观性。杯子递给梁子怡后,她问:“你是说在体内植入芯片,等需要的时候可以将知识储备随意调用?”

梁子怡摆了摆手:“阿姨,我从来不信那些可以不劳而获的科技,相反我还比较反感那些。觉得读书是在浪费时间的人不在少数,但又不想显示自己毫无所知,所以他们会采取更为便捷的渠道,读一些简介,看一些评论,只要明白里面讲了什么内容即可。也有人要彰显自己对这些书精读过了,他们对一本书中作者用了多少个‘了’字,多少个‘的’字了如指掌,让人们感觉到这个人读得很细致。其实是阅读程序帮他们做了这件事,为他们整理和分类词组,提炼出主题思想,甚至会同其它同类文学做一些比对,这些事我们人脑可能一辈子也难以完成,电脑做完它却不费吹灰之力。”

“我只是单纯的喜欢,又很幸运地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阿姨看到梁子怡的水杯快要见底了,就提起暖壶续满它。“我从来没有把读书当作可炫耀的事。在我看来,提炼阅读主题来阅读的这类人,应该算不得是一个读者。他们丧失了阅读中的根本,可以说是在意识的重心上产生了裂纹与分解。”

阿姨皱了下眉,试图说:“现实纷繁多样地发展着,每一种意识形态都会得到巩固,又在另一种意识形态崛起之后过时。也许别的人看来,我们现在逐字逐句的阅读太过奢侈,简直是对生命的浪费。世界上还有那么许多好玩的东西等着你去体验,可偏偏把时间浪费在一堆伤脑筋的废纸上。”她在炉子上烧了一壶水,她站在那里,等水沸腾。“我已经这么大了,改是改不过来了,可能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也不会改吧。我原本就是个固执的人,现在上了年纪,自然又发展成了老顽固,想做任何改变已是力不从心。大家都从筒子楼里搬走了,我没地方可去,我也没钱买房子,只能在这里耗一天是一天。上一家开发商犯了事被抓进监狱,开发老城区的工程暂时搁置下来,本来是断了水、停了电的,我和前面三栋楼的居民一起反映了几次,才把电给接上,水因为住户少,不打算往楼上供,我们只得去楼下提。这个无所谓的,只要不让我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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