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插翅难逃

金秋十月，柿子红了，像一盏盏骄傲醒目的灯笼挂满了枝杈。微风吹来，落叶纷飞，柿子便在空中晃荡起来，散发出炫目诱人的红光。

韦茂昌的媳妇带着三个女娃站在自家门前，抬头仰望那一颗颗晃动的红色，每个人都沉醉于秋日丰收的喜悦中，心里甜滋滋的。小女儿三改只有三四岁的年纪，她将一根手指插在嘴里，仰着小脑袋贪婪地朝树上望，她的口涎已流了老长，串了线似的滴落到胸口的红色罩衣上。

韦大改问二个妹妹道：“二错、三改，你们想吃吗？”

二错冲过来急吼吼地拉着姐姐的衣袖，央求道：“怎么不想吃呢？姐，你就上树去摘几个吧！”

三改则连连点头，憋红了小脸才挤出几个字：“俺，俺，也-想-吃……”

茂昌女人担忧地望着小女儿三改，口中喃喃道：“都这么大了，说话还不利索，不会是个结巴子吧？”

“俺妈，她们想吃柿子，我就上树去摘几个吧！”还未待母亲点头，大改便脱了鞋像**一般抱着树杆往上爬，她三下两下就爬了上去，坐到了树杈上。

茂昌女人阻止不过，忙向她喊道：“抓紧树枝，注意安全，别摔下来了喽！”

大改蹲坐在树上，不以为然道：“妈，你把心收到肚子里吧！就这棵小矮树，难不倒本姑娘！湖边的那棵钻天杨够高够粗吧，你闺女也能爬上去！”

母女俩正说着话，小脚奶奶从堂屋出来，循声仰头看去，见大孙女在树上枝杈间穿梭，她不由地地大惊失色道：“大改，你这个死鬼，不要命了？赶快下来！”

大改挨了骂心里有些不爽，却故作轻松讪讪笑道：“奶奶，别这样大惊小怪的！不就是摘几个柿子吗？摘完了，马上下去！”

小脚奶奶跺着脚骂道：“这么大姑娘，眼看就要**了，还像个假小子似的爬高下低的，以后哪个男人敢娶你呦？”

大改笑道：“我还没到十二岁，离嫁人还早着呢！以后假如没有男人要，本姑娘就一人单过！”

小脚奶奶听罢，不由地痛心疾首起来：“这真是变天了！俺们那时像你这般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苦练针线活，等嫁到婆家后好为男人一家缝缝补补，哪像你这样疯疯癫癫！”

见儿媳妇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小脚奶奶训斥道：“你这个妈是咋当的，老是惯着她们！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那柿子没有熟透，摘下来能吃吗？该好好管教她们，别让她们的路跑偏了！”

茂昌女人挺着肚子，尴尬地搓着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静静地聆听婆婆的教诲。

大改摘了五六个柿子，便下了树。两个妹妹接过柿子，还没有洗就迫不及待往嘴里送，刚咬了一口，两个人同时咧开了嘴！天下居然还有这么难吃的水果，这柿子又酸又涩，三改将刚啃了一口的柿子扔到了地上，吐着舌头扑向妈妈。茂昌女人心疼地将三改搂到怀中，朝她嘴里吹了口气，安抚道：“乖乖，好了吗？”

三改吧唧了两下嘴，脸上的表情舒畅了一些，但马上又皱起了眉头。二错今年八岁，门牙掉了一颗还没有长齐，她恨恨地将手中的柿子摔到石凳上，骂道：“这是什么鬼柿子，早知道这样难吃，让俺爸把树砍了去！”

小脚奶奶却挪动着碎步上前，弯腰将柿子从地上捡了起来，埋怨道：“死孩子，这也是粮食啊，怎么不知道心疼呢？”

大改道：“奶奶，不要捡了！柿子这么酸涩，狗都不吃，捡它何用？”

小脚奶奶将几个柿子捡起，用围裙兜着，道“这柿子是好东西哩！将它埋在麦子里，隔些日子就又软又甜，到那时你们要抢着吃呢！”

韦家的女人们在门口正说着话，这时有一个挺着将军肚的老汉背着手，向她们走了过来。却见此人年近六十，头顶微秃，圆胖脸，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粗黑的胡茬刺破营养旺盛的皮嚢密密麻麻地长出来，盖满了双腮和下巴。他向韦家的女人们招呼道：“老嫂子，你们家在摘柿子呢？”

“是啊，鲁村长！今天怎么这样空闲？”小脚奶奶热情地回应道。

“今天没多少事情，就想在村子里转转！”鲁村长边说着，边抬头往树上看，“老嫂子，你家棵树真能结啊，枝头都要坠断了！”

小脚奶奶道：“俺也没想到今年能结这么多！这柿子又大又红，拿两个回家尝尝！”

鲁村长却并没有接柿子，目光突然在茂昌女人身上停住了。他打量了茂昌女人半天，命令式的口气道：“你转过身来看看！”

茂昌女人清瘦单薄，生性胆小，被老村长粗鲁的目光看得直发毛，她不知所措地动了动身子。鲁村长瞪着犀利的眼睛，对小脚奶奶高声道：“你儿媳妇又怀上了吧？”

小脚奶奶也慌了神，但她马上又震静了下来，讨好道：“俺儿子茂昌到城里他表舅家帮工，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回来了！没有了男人，土地再肥，也发不了芽啊！”

鲁村长若有所思地用手揪着唇下的胡茬，目光仍盯在茂昌女人的肚子上，道：“不对头啊，这明明已经显出怀了！”

小脚奶奶忙接话道：“俺上个月就看出来了，找了郎中，说是得了大肚病，现在还喝着药呢！俺儿真是命苦啊，忙死拼活挣的钱还不够这女人瞧病呢！”

小脚奶奶又瞪了一眼儿媳妇，道：“韦家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女人呦？还愣着干嘛，快进屋喝药去！”

说罢，她向茂昌女人使了个眼色。儿媳妇挨了婆婆一通埋怨后，感觉很委屈也很莫名其妙，她并没有明白婆婆的用意。还是大改反应得快，她拉住母亲的手，道：“妈，刚熬好的药现在要凉了，快进屋吃药吧！”

母女俩进了屋，鲁村长的目光这才从茂昌女人的身上收了回来。小脚奶奶还想解释什么，他却没有心思继续听下去，而是摇着头离开了韦家，一边走还一边自言自语道：“不对头啊，肯定是怀上了！……”

大改趴在门缝处偷看外面的动静，见鲁村长走了，这才拉着母亲走出了门。小脚奶奶责备道：“茂昌家的，你一个大人看上去什么都不懂似的，还不如一个小孩！要不是大改反应得快，今天非露馅了不可！”

茂昌女人委屈道：“娘，你也不要埋怨俺！俺这个人就是这样，越是紧张时刻，头脑越不给用！天生就是这样了，俺能有啥法子！”

隔了有一袋烟的功夫，却见那个鲁村长带着几名村干部，气势汹汹地朝韦家的方向直奔了过来。小脚奶奶跺着脚，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老东西，和俺们韦家飙上了！”

茂昌女人吓得手脚无措，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旁边来回转着圈，追问婆婆道：“娘，俺该咋办，俺该咋办？”

眼看那伙人就要到门口了，小脚奶奶生硬地推着媳妇怒吼道：“你这个榆木脑袋，那还能咋办？大改，快把你妈拉进屋去！”

母女俩慌忙进屋，咣当一声插了门。二错和三改不知怎么回事，也要跟妈妈进屋，结果吃了个闭门羹，三改首先委屈地哇哇大哭起来。二错见妹妹哭了，又见村里那些人高马大的汉子们向自家门口聚集过来，也被吓哭了。

村干部一行人已经到了，齐刷刷地站在门口，鲁村长拱着腰对小脚奶奶道：“老嫂子，对不住了！快把儿媳妇交出来吧！”

小脚奶奶一屁股坐到石凳子上，气不打一处来，气恼地喊着村长的**名道：“黑蛋啊，俺韦家哪点对不住你了，非要和俺们过不去！你有本事，就自己抓去！”

“老嫂子，那就对不住了！”鲁村长板着脸不再理会她，手一摆指挥道：“二愣子，你去砸门！”

二愣子拍了一阵子门，却听不见动静，他迟疑了一下，道：“鲁村长，屋子里应该没有人吧？”

鲁村长瞪了他一眼，骂道：“咋像个女人似的手脚没有力气，滚一边去！老子我亲眼见这女人进了屋，怎能没有人？”

鲁村长咣当咣当地砸着门，喊道：“茂昌家的，我知道你在屋里！外面都是我的人，量你插翅难逃，就乖乖地出来吧！”

屋子里，茂昌女人已经吓得灵魂出窍，她抖抖索索地呆坐在床头，不知该如何才好。还是女儿大改能沉住气，她安慰道：“妈，不要慌！俺家木门结实着呢，他们是进不来的！”

这是一栋三间土墙挂瓦的房子，由于年久失修，后墙明显向外倾斜，在西北角的山墙处裂开了一条不规则的口子，现在用一个装有麦秸的麻袋堵着。大改来回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突然看到了麻袋，她的眼前顿时一亮，对母亲道：“妈妈，有办法了！”

茂昌女人疑惑地望着女儿，大改没有立即理会她，而是去拉拽堵在墙洞中的麻袋。待麻袋取出来后，大改拉着母亲不容置疑道：“妈，你就从这洞口钻出去，逃到后面的苞谷地里去吧！”

啥？茂昌女人犹豫了，这裂口那么小，我能钻过去吗？况且，这简直就是个狗洞，我一个大活人怎能钻狗洞，别人看到了岂不笑掉大牙？

大改急了，忙催促道：“妈，别挑三拣四的了，你还有选择吗？是你的面子要紧，还是保护你肚中宝贝儿子要紧？”

茂昌女人无奈，只得弯曲着身子朝洞口爬去。还好，茂昌女人身材瘦小，在女儿大改的帮助下，她将自己身子缩成个粽子似的，才勉强地挤钻了出去。

老村长在外面敲门把手都拍疼了，却不见动静，于是让两个莽汉去撞门。眼看门要被撞开了，却听到咯吱一声门栓响，门开了，大改从屋子走出来，伸着懒腰道：“你们敲什么，吵得本姑娘觉都没睡好！”

鲁村长鼻子里哼地一声，道：“小姑娘挺能装的！咱们这些大老爷们没有时间逗你玩，快说你妈妈藏到哪里了？”

大改耸了耸肩，道：“她长着两条腿，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你们能管得着吗？”

几个人不再理会大改，在屋子里开始搜了起来，可是搜了半天，却一无所获。还是鲁村长老辣，见山墙边有个裂洞，他一拍脑袋便往外面走，边走还边急切道：“坏了，人跑了！快跟我追去！”

于是，村干部们便跟着鲁村长来到了韦家屋后查看，却并不见人影。韦家的后面是一片茂密的苞谷地，苞谷已经掰下来了，苞米杆还没有来得及砍倒。鲁村长环顾了一下四周，道：“茂昌家里的一定藏在这块地里！我们分头把守到各处，这女人胆小，就不相信她能坚持到天黑！”

于是，几人散开，守在各处。过了有半个钟头，有一个人坚持不住了，喊道：“老叔，难道我们今半天就耗在这里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

另外几个人也随声附和，说这样干耗着太不值得了！鲁村长甩了一下手，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骂道：“他娘的，不等就不等了！跟我来，包抄进去！”

在村长的带领下，大家分头朝苞谷地里挺进。苞谷地深处，茂昌女人蹲坐在一棵粗壮的苞杆旁，紧张得牙齿直打架，她的身体瑟瑟发抖已经卷缩成了一团。肚中的胎儿似乎也感觉到母亲的不安，于是动了一下，茂昌女人眼泪马上下来了，她用手**腹部悲叹一声道：“儿啊，妈妈这次估计也保护不住你了！”

村干部们在苞谷地里展开了地毯式搜寻，一步一步地逼近茂昌女人。起初，她能隐隐地听到他们模糊不清的谈话声，慢慢地声音清晰起来了，再后来他们走动时身体与苞谷叶**发出的沙沙声也清晰可闻。突然，茂昌女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双穿着破旧解放鞋的大脚出现在苞谷杆隐约的光影间，正向她的方向走来！

茂昌女人精神紧张过度，全身都麻木了，她不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这时，脚步声来到她的身旁却嘎然停止了，周围静得可怕。片刻，她睁开了眼睛，却看到了同村社员鲁二愣憨厚的胖脸！鲁二愣站得笔直并没有继续向她靠近，见茂昌女人惊恐地看着自己，于是对她微微一笑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茂昌女人心一热，顿时燃起了希望，鲁二愣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也算是村里老实巴交的后生，这小子莫非还心存善念，故意放我一码？

远处传来村长的粗嗓门：“二愣子，你那边可有什么发现？”

鲁二愣答道：“老村长，这边也没有！茂昌媳妇真他妈的刁钻，估计早已跑得没影了！”

鲁村长骂道：“这娘们，老子还小看她了！继续找，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她揪出来！”

听到这话，茂昌女人稍稍放松的心又纠了起来。这鲁二愣心肠好放过了她，但若其人发现了她，她可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茂昌女人正在提心吊胆之际，却听到远处地头有人高声呼喊：“俺爸，王同志来了，快回家吧！”

茂昌女人侧着耳朵，听出这是老村长独种儿子鲁守根的声音。这鲁守根十七八岁的年纪，村长老夫妇俩舍不得这宝贝儿子下地劳动，因此将他养得白白胖胖，这小子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是村里有名的小混混。

却听老村长答道：“守根啊，你先带王同志到家坐坐，我稍后就回去！”

不料，远处又传来鲁守根的声音：“爸，王同志有急事，让你现在就回去！”

鲁村长有些生气了，埋怨道：“有啥急事不能等一等？这煮熟的鸭子眼看就要到手了，难道让它飞了不成？”

鲁村长不愿就此松手，高声督促其他人员加快速度搜寻，却不曾想地头传来王同志的怒吼声：“鲁维山，上级的话你都不听了？看来这村长一职你是不想干了！你信不信，现在我就把你头上的乌纱帽撸掉！”

没想到这王同志就在苞谷地头，而且发了这么大火，老村长吃了一惊，不由地有些心慌起来。他的确不想撤退，可是上命难违，只得向另外几个人挥了挥手道：“伙计们，今天到此为止吧，撤！”

于是，众人蓬头垢面地出了苞谷地。有一二人是丑媳妇上不了台面在领导面前怯场，便绕着道径直回了家，其余人则跟着村长来到了王同志的面前。鲁村长笑着讨好道：“王同志，我今天正要到镇上向你汇报工作呢，想不到现在你就亲自来了！”

王同志脸色铁青，不讲丝毫情面，他用手指着老村长的脑袋骂道：“鲁维山，你长能耐了，我都命令不了你，是吧？上面三令五申要求对群众做工作要说服教育，不能动粗，你把领导的话当成耳旁风了？你这种鲁莽举动要是把老百姓逼急了，出了人命，那该咋办？你兜不了这责任，我也兜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