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幻境

又是一望无际的空旷，又是一片铅灰色的天与地。他回到了十九层地狱吗？李太远停下脚步，举目四望，气喘吁吁。

在这个除了空旷，还是空旷的鬼地方，到处都是一个模样。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块石头，连那一丝若隐若现的薄雾都消失无踪了。他已经走了多久，又还要继续走多久？自己不断地前行，还是总在一个地方打转？在这个无尽的天与地里，看似可以去往任何一个方向，其实到哪里都是死路！

人呢？

大师兄，不念大人，还有亡魂游魂们呢？

他们在哪里？

“大师兄，不念大人！”他大吼。声音吞没在空旷之中，没有一声回响。呼吸，只剩下他粗重，疲乏的呼吸声伴着精疲力竭的脚步，不停地向前，向前……他觉得他随时要栽倒下去。

为什么他要执意前行？

明明知道走下去可能永远找不到尽头，可能只是在原地打转，却固执地走着，走着，不停地走，一直走……仿佛前方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他，又仿佛心中有什么放下不的东西。

不知又过了多久，脚像灌了铅一样地沉重，快要无法从地上抬起来，呼吸声越来越远，好像隔着几道墙，听起来虚幻又遥远。突然，膝盖一沉，他猛地倒向地面，视线模糊起来，刹那间天旋地转，一片晃动。

走不动了，再也走不动了！周围依然是空寂无声的空旷，空无一人的天和地。不，他不能倒下，还要向前，继续向前。他挣扎着，努力地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可手上一滑，又倒了下去。伸出手，他用尽力气向前爬去。在失去知觉的最后一个意识仍是——向前！

叽啾、叽啾、叽……

鸟儿清脆的欢叫声传进了耳朵里，昏昏沉沉中，李太远轻吸了一口气，像是清新的空气？

十九层地狱的空气是静止不动的，黄泉路上到处是沉沉的死气。游走在夜色中的降妖人总是带着挥散不去杀气和血气，流浪在街头时弥漫着底层社会最恶心腐烂的发馊味儿。哪儿来的新鲜空气？

他睁开了双眼，顿时大片明媚的阳光照了过来，令他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好亮！当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周围的光亮时，面前敞开的雕花木窗外是一大片蔚蓝色的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悠悠地飘浮在蓝天上，脚步缓慢的好像静止了一般。有飞鸟掠过，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阳光很暖，有风吹来，如掌心拂面。

这是哪里？他坐起身子，木板床发出“吱呀”一声响。陌生的木质小阁楼，上了年头的老榆木家具发出古朴的气息。一个一人高的小衣柜，嵌着一个椭圆形的穿衣镜，镜面上一只喜鹊和一朵牡丹相映成趣。一张桌子紧挨着衣柜，油漆脱得花了一片，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

他到底在哪里？李太远又向床边的窗外望去，窗外，蔚蓝的天空下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有农民在耕作，风中传来他们隐隐的歌声——

湛湛蓝天，悠悠稻田，春种一粒子，秋收万斤粮。喈喈鸟语，呦呦虫鸣，日上挥锄劲，月下把酒欢。巍巍青山，幽幽溪水，妇人河边笑，孩童树下闹。袅袅炊烟，小小茅屋，不求荣富贵，但愿一生安。

这景色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困惑地下了床，脚踩在木头地板上同样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他霎时定住了神：闲云居！这片蓝天白云，绿油油的稻田，还有清新的空气不正是闲云居吗？

李太远急忙转身跑出房间，脚下依然“吱吱呀呀”的木头声。门外，一条窄小的走道连着一条陡峭向下的木梯。一声轻响从楼下传来。有人？李太远警觉地停下脚步。

“家国山河前，烽火硝烟后，黑白纵横间，空留孤影去，未见雁南归，哎……”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李太远很快辨认出了声音，大师兄？他立即加快脚步。窄小的楼梯颤颤晃晃的，他险些一头滚下去。

有人坐在厅堂里，俊容深目，白衫如雪。红案桌上，下到一半的围棋纵横交错。他低头垂目，专心致志，一只手从棋笥里拿出一颗白子，放在棋盘上，再从另一个棋笥里拿出一颗黑子，再放在棋盘上，正自己与自己对弈。

“未见雁南归……”棋子放在棋盘上，扣出轻轻的声响。一个正在烧着的茶壶冒出丝丝白气，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

大师兄？不，他是阴间的第一大鬼官地魄，受万仙敬仰的大鬼仙，曾将恶神打入十九层地狱，拯救了阴间鬼仙和千千万万的亡魂们。没有他，阴间将不复存在，天下众生也难逃劫难！

地魄听到李太远的声音，抬起头来看他：“你醒了？”他露出一笑容，如照进窗台的暖阳，如拂过稻田的春风，温暖和煦，恍若当年。李太远愣在原地，一时有些晃神。他，一个小小的病童，三百年前灵魂出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然后得到了他的仙力，多多活了三百年。

他何德何能得到他的仙力，他凭什么比别人多活了三百年？

看见李太远愣着，地魄示意了一下他对面空着的椅子：“过来坐吧，茶泡好了。”

他顺着地魄的示意，视线扫过空着的椅子，又移到了墙上的两幅水墨画。一幅画着高山田野和一幢二层小楼，写着“云游四海，笑望八方”八个字。另一幅画着一名女子，清冷如兰，衣裙飘飘，站在一株开满了花朵的白玉兰树前。

他是地魄大人，也是大师兄木云仁。无论是地魄大人还是木云仁，都曾给过他莫大的庇护。他该怎么还？他欠他的，要怎么还？

地魄看到李太远的视线停留在身后的画上，于是笑着问：“怎么，你喜欢吗？画这两幅画的时候，快我把几辈子的艺术细胞都用上了……”

“我死了吗？”李太远忽然开口了，突兀的问题令地魄都不禁愣了一愣。他挨了向青天一击，这一回比在闲云居遭受的重创更大。向青天的邪力阴狠诡谲，打在他身上时，打碎了全身的骨头，还打出了他的魂魄，根本是要把他打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可他还在这里？他的身子碎了，魂魄没了，还出现在一个虚幻的幻境中，怎么可能呢？

地魄想了想，又笑道：“你还是和三百年前一样，见到我就问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李太远扫视了周围一圈，安静的房间，淡淡的茶香，蓝蓝的天空，悠远的歌声……一切太安详，安详的太异常，好像只是闭着眼，微微地呼吸，平静的沉睡在一场梦境中。他的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异样，不理会地魄，转身向门口走去。

小院里，阳光灿烂，亮得直晃眼睛。墙上的三角梅开得正艳，亭亭玉立的白玉兰树上花团锦簇。美好，太美好了，这样宁静美好的幻境总让人莫名其妙地不安，好像粉饰什么东西，下一秒就会天崩地裂。

李太远犹豫了一下，跨出门外。转瞬间，所有的景象只剩一片空茫茫的白色雾气，没有蓝天，没有白云，没有白玉兰树，没有歌声，连身后的闲云居也消失在这一片白雾之中！人站在雾气中分不清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好像陷入了一团混沌之中。

他下意识地马上倒退一步，周遭刹那间又恢复了刚才的景物。蓝天白云，稻香悠歌，小院里白玉兰树亭亭玉立，厅堂里地魄还在悠然自得地自己跟自己下棋。这是幻境的边界？任何的幻境是有边界的。构建幻境的人或物所拥有的力量的大小，意志的强弱都决定了幻境的真假和其边界的大小，就像十九层地狱惩罚中呈现出来的幻境庞大复杂，而他现在所处的这个幻境走几步就到了头。

李太远折返回去，来到地魄跟前：“这是什么幻境？如果我死了，你不会出现在这里，我不会再看到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