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上海北区，大场镇。

公历1943年2月4号，阴历腊月三十，除夕日。

小雪。

晚上十一点，片片雪花从黑漆漆的夜空中飘下，无声地将残存的战争废墟遮住。已成白色世界的镇子除了几幢悬挂着刺眼药膏旗的庭院外，哪怕是最破落的草屋也摇曳着灯光。

街道上不时响起爆竹声和小孩清脆的嘻笑声，而屋内，虽已疲惫不堪但仍围着油灯而坐的人们小声议论着局势、来年的打算……。也许这是在战争的阴霾下，皇冠体育投注：百姓唯一能坚守的！

镇郊，一名青年冲破漫天飞雪，在一堆废墟前迟顿了会，又扭头看看身后两串长长的足印和点点如梅花状的血滴，左手捂着渗透着鲜血的腹部，右手提着一只箱子，踉踉跄跄着继续前行。

足迹、血滴，顽强地绕过镇区，向远处延伸着，直到一点亮光出现，青年再次停下。

观察了数分钟，特别是隐约听到日语交谈声，青年叹息着调整方向，可当他连滚带爬下了河岸，却发现冰的厚度根本不可能行走时，右手一松，箱子掉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青年那张本就苍白的脸上写满绝望，双膝一软，将头埋进雪中发出压抑的悲鸣声，腹部伤口处鲜血更是大股涌出，将身下的白雪染成刺目的腥红。

猛地，青年抬头起身，拉过箱子抱在怀中毫不犹豫迈出一步，果不其然，脚才放下就直接踩破薄冰没入水中，又是一步，两步……，冷彻骨骸的冰水中，身体剧烈抖动着，动作也越来越僵硬。

以青年的身体状况，根本没机会活着游到数十米外的对岸！他肯定也知道这结局，但依旧前进着，是的，他死意已绝！

突然，青年意识到了什么，停下死亡脚步，悲伤地盯着箱子哆哆嗦嗦道，“席浩然，你不能死在这！”

返回岸边，席浩然有如寒风中的枯叶索索发抖，没有焦点的目光四处扫视着，天地如此之大，除了皑皑白雪就是无尽黑色，天地又如此之小，竟容不下小小的他！

“倒下吧！”恍惚中，席浩然木然地**，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再也控制不住，眼皮缓缓合拢。眼看着就要倒下，他几乎冰封的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一个又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所有人都在怒吼，“席浩然，你就是死，也要保证箱子的绝对安全！”

“啊！”撕心裂肺的悲吼声中，席浩然再次睁开双眼，目光正好落在歪歪扭扭的脚印上！

一个念头骤然闪过，时间、体力已不容许席浩然分析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忙脱下湿辘辘的皮鞋，又解下鞋带，然后脚尖向后绑在脚底，试着走了几步，看看腹部，发现伤口如同湿衣一样被冻住了，这才将箱子拎起，踩着来时的脚印一步步向大场镇行去。

终于，神智已恍惚的席浩然又停在了那堆废墟前，努力回忆着走进深处，在一堵断墙前找到了暗记，奋力将碎砖断瓦推开，露出一块石板，挪开点，下面是一个井口。

席浩然已成青灰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探手摸索到井绳，系在箱子提环上放下。只见他粗喘了几口气，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又回到废墟前面，然后倒退着用树枝小心翼翼地扫去脚印。

打量几眼，没有明显痕迹，席浩然这才抓着绳子钻进井口，屏气咬牙将石板挪回原位，然后忍着伤口迸裂的痛楚缓缓滑下。

几乎是同时，五道人影自废墟前掠过，循着手电筒照射下清晰可见的脚印追击。

“队长！”其中一人兴奋地道，“前面就是走马塘河，这次席浩然插翅难飞！”

闻言，始终阴沉着脸的队长只是冷冷哼了声，其他人再也不敢说什么，闷头狂奔，最后追踪到了席浩然下水的岸边。

灯柱四处扫射几下，队长就连连下令，“你，还有你，过河！”、“你，你，沿河岸搜索！”

“是！”

队长的命令被严格执行！

随着两岸的光柱无限向两侧移动，队长的脸色黑得几乎要滴出墨汁，灯光再次罩住那团血雪，以他的经验判断，席浩然受伤很严重，绝不可能还有体力能在如此寒冷的河水中保持如此长的时间！

难道冻死在河中了？这个念头刚浮现，就被他断然否决，箱子如此重要，席浩然就算死，也会寻找一个绝对隐密的地方。

再次仔细检查，除了下河的痕迹，还是没有任何发现！不对！肯定有遗漏的地方！

队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随着乱晃的光柱落在足印上，眼神一凝，蹲下，观察，随即紧绷的双眉急剧抖动了几下猛地站起。

正欲招回还在河岸苦苦寻找足迹的手下，嘴唇张了却又紧紧闭上，犹豫再三，队长咬了咬牙，重重一跺脚，拔出手枪向大场镇方向扑去。

数分钟后，掠过那堆废墟，高速运动的身影猛地停住，队长又一次蹲下，数秒后起身掉头，光柱照着一个个足印，最后停在了废墟前。

光柱在两个足印间来回晃动了几下，两者纹路可谓泾渭分明，一个简单，另一个复杂！匀了下气息，关闭手电筒，持枪闪入废墟！

一阵搜索之后，一块只有薄薄一层雪的石板映入眼帘！

眼神一亮，队长将石板轻轻挪开一半，头闪电般一探又缩回，当然，除了黑色，什么也不可能看清。掏出手电筒，小心翼翼地伸到井口边，然后猛吸一口气，光柱闪现中，头再次探出缩回！

没有预想中的子弹！

难道判断错了？表情再次狰狞起来，队长趴在井口，随着光柱仔细打量起来。井底堆满碎片，大片已完全干涸的血迹显得十分醒目！

下面另有空间！

做出判断后，队长后悔了，但已没时间再去召集手下，箱子的重要性迫使他不顾一切纵下水井。

“啪啪啪！””……镇区还有四面八方的爆竹声开始密集起来，“呯呯！”两粒子弹自死死趴着的队长背部掠过。

“呯呯呯！”手枪指向枪响处，火焰连续喷吐，队长团身，疯狂地扑进井壁的洞穴。

更加密集地枪声响起，与此同时，外面的爆竹声也达到了高湖，长达数分钟里，这是天地间只余下的唯一声音！

就在皇冠体育投注：百姓们用坚韧的意志迎接新的一年之时，大场镇一个废墟中的水井底猛烈爆炸，狂暴的冲击波中土层崩塌！

随着爆竹声的渐熄，废墟间的烟尘也散去，水井的位置成了一个凹坑，无尽地雪花洒落，厚积！

一日后，在百姓惊恐的目光中，数以百计的76号特务涌入大场镇，持续三天的地毯似搜查一无所获，这才押着几个所谓的“**”垂头丧气地离去！

搜查的特务，亦或之后的大场镇百姓，谁都没有对那个土坑多瞧上一眼！

……

抗战胜利、新皇冠体育投注：成立，当地政府利用废墟区域建了一所学校，土坑则被填平成了操场。

……

公元2002年，随着上海的持续发展，大场镇整体开发！

一日，挖掘机开始土工作业，随着机器的轰鸣声，铲斗高效快捷地挖掘着操场，用不上多久，一幢高楼就将拔地而起。

一名司机刚将铲斗举平，碎土表面一个黑不溜秋的圆状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曾当过兵，感觉那东西象手雷，再加上听说同行曾挖到过爆炸物，不敢大意，忙熄火跳下车。

跑过去一看，果然是枚锈迹斑斑的手雷，司机心理素质不错，冷静地掏出手机拔打110，就在电话接通那一瞬间，他转头看向泥坑，表情顿时扭曲起来，惊恐大吼，“快来，这里发现大批枪支弹药，还有尸骨！”

……

整个操场被戒严，工人还有附近的市民挤在警戒线外面好奇地看着一名穿戴防暴服的警察如临大敌般地爬下大坑。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名警察拎着一只箱子模样的东西爬了上来，另一名警察上前正要接过来，却被前者一把推开，还不停吼着什么！

在所有人讶然目光中，这名警察将箱子死死抱在怀中，直到一名身着白色警式的衬衫的警察出现。

两名警察不知说了些什么，后者命令周边警察退出警戒圈，然后急冲冲拿出手机拔打起来，情绪同样非常紧张。

在人们议论声中，一辆挂着上海**牌照的黑色轿车直接驶进警戒圈，下来两名黑色西装男女，其中一人与两名警察交流了几句，就带着依旧抱着箱子的警察上车快速离去。

……

数周后，江西瑞金，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的宁静被进村的警车打破了。听说是找席抗日，村民们的表情十分古怪，欲问又止。

警车最后停在一间陈旧的房子前，下来一名警察和身着便服的一男一女。

听到汽车声，一个年约六旬的老人蹒跚着脚步出来，愣住了。

警察和老人耳语了几句，就让到一边，便装男女上前恭敬地搀扶着情绪激动的老人进屋。

随着房门的关上，聚集而来的村民们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好在有警察在门外守着，没人敢**。

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老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良久，房门再次打开，双眼通红的男女在泪眼婆娑的老人目送下上车离去。

直到汽车拐过弯，年轻女子才收回目光，从袋中掏出一叠钱递给副驾驶的警察，拜托他帮老人买点生活用品。

“怎么不当面给他呀？”

“老人很倔，不要！”年轻女人苦笑着解释。

“'这不是倔！”中年人幽幽地叹道，“老人继承了父辈的骨气！”

“父辈的骨气？”警察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话，“我们这片的人谁不知道席抗日的父亲是汉奸？”

听到汉奸两字，男女神情都黯然下来，不再言语，警察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呵呵干笑着收下钱，表示一定会照顾好老人。

“为了这个事，席抗日，还有他儿子，孙子参军都被刷下来，闹得沸沸扬扬！”司机忍不住了，摇头叹道，“我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追究这些！”

见男女表情更加严肃，警察忙小声道，“老顾，好好开你的车！”

“直接送我们去南昌机场！”

“这……”警察为难地解释，局里已经准备好了晚宴。

“我们有急事，需立即赶回上海！”

数小时后，警车停在了机场入口处，男女与警察、司机握手道别。

“两位，许多时候，我们听到的并不是真实！”见两人茫然，中年人一字一顿道，“席抗日父亲席浩然，是汉奸亦或是英雄，我相信很快会水落石出了！”

直到人影消失，警察和司机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以对方的身份没有绝对把握不会轻易说出这句话！

“你有绝对把握？”机舱内，年轻女子小声询问。

“嗯！”中年人点点头，轻轻一拍公文包，“照片虽然花了，但字迹我记得很清楚，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回到局里就做签定！”

“你是专家！”年轻女子笑的很灿烂，随即眼睛又黯淡下来，“席前辈，还有他们一家受了那么多年委屈，我想帮他们做点事，好吗？”

见对方没有回应，年轻女子不满地转头，却见中年人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更夸张的是还发出呼噜声。

哑然失笑，年轻女子明白了对方的讯息，打开公文包，在长长的名单上打起钓来。

山村外，席抗日坐在一座孤坟前，边**墓碑边泣道，“母亲，上海的同志来过了，说要重新调查父亲的事情，我将父亲的遗书给了他们，小胡同志虽然没说什么，但孩儿从他的反应来看，他似乎断定了什么！”

接下来的数小时，老人一直絮叨着这几句话，直到老伴寻来。

“孩子他爸，你说的可是真的？”得到席抗日肯定的答复后，老伴再也控制不住，跪在坟前嘤嘤痛哭起来，似乎要将这么多年来的委屈发泄出来。

“别哭！”

两位老人相互安慰着、掺扶着，带着企盼离去。

一阵山风刮过，坟前几束山花摇摆起来，不时抚过墓碑上的那行文字，席昝氏之墓！

……

数月后，一条让人目瞪口呆的信息传遍瑞金，那个被骂了几十年汉奸的席浩然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并根据遗愿将埋在家乡。

就在人们还没搞懂事情来龙去脉时，当地政府收到民政部的专门拔款后开始筹建烈士陵园。短短数周，一个简朴肃穆的陵园峻工，只等烈士骸骨归来，与苦等了六十年的妻子合墓。

烈士入陵仪式规格之高大大超出常规。

有十多名将军代替长辈敬献花圈，上海相关部门也派代表敬献！

一个年逾八旬的老人揭晓了某段隐藏在历史长河中的真相。

“我叫张富贵，和席浩然烈士虽不相识，但曾在同一个地方为同一个目标战斗过！”顿了下，指指那列将军队伍，“这些同志们的长辈也是！”

长叹了口气，老人继续道，“由于一些原因，席浩然烈士被误认为汉奸，蒙受了不白之冤，前段日子，通过新线索证实席浩然烈士独自战斗在敌人心脏，并在关键时刻不惜牺牲生命保护了重要资料！”

最后老人凝声道，“今天，我和这些同志出现在这，是来感恩，因为没席浩然烈士，我，还有这些同志的长辈都活不到抗战的胜利！”

“下面有请张老宣读席浩然烈士遗书！”

说完，主持仪式的县委**退到边上，和其他人一样竖起耳朵。

“小叶子，吾妻，请允许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老人苍凉的声音回荡在陵园。

仅仅是第一句话，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起来，席抗日夫妻及一众子孙更是泣不成声。

“小叶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应该已经安全了，而我也尽我所能履行了自己的信仰所赋予的责任！临别前晚，你哭着求我一起走！你知道吗？我差点答应，因为我好想好想和你一起守护着我们的孩子抗日慢慢长大，但是我不能！我明白明天的行动是有去无回，但你知我非去不可！”

有去无回，非去不可！这八字，老人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心灵！

和平年代的人们都是通过影视了解战争年代的惨烈、牺牲，甚至不少人以为这只不过是艺术加工而已！而现在，一名叫席浩然的烈士跨越时空，向人们诠释着信仰、责任的含义！

老人语气一转，用伤感的语气继续读道，“小叶子，我只求你一件事，等抗日长大了，如果小鬼子还没赶走，抗日就去当兵！小叶子，对不起，丢下你和抗日，但我真的非去不可！永别了，我的爱人！夫，席浩然绝笔，民囯三十二年腊月二十九晚！

读罢，陵园久久沉寂，就在人们还沉浸在伤感中，麦克风中骤然响起一首没有歌词的悲伤旋律，是那名泪流满面的老人在哼唱。

人群中，早已泪眼婆娑的那两名上海**的男女，还有其他几名来自安全系统的军官也哼出同样的旋律。

“向英雄敬礼！”

一名将军发出命令，所有军官、战士、警察齐唰唰举起右臂，而其他人无论是何身份都肃穆弯腰。

“母亲，您听到了吗？父亲是英雄！”旋律中，席抗日撕心裂肺地号淘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