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浮生梦予（28）

时间就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眨眼便到了民国十五年的春节。林毓成来天津已两年多了，书店也开了张，就在黄载玉咖啡馆的旁边。平日除了打理打理书店，偶尔与几位新识的朋友坐到一起聊聊天，日子过得倒也平淡无奇。

这天早上，他一觉醒来，便听到外面“噼噼啪啪”响个不停，走到窗前，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在街上燃放鞭炮。林毓成心里纳闷：“这是唱的哪一出？”

转身走到卧室门口，开了门，正好碰到憨轴儿，便问道：

“憨轴儿，今天什么日子，怎么这么热闹？”

憨轴儿怔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林先生，您糊涂啦，今天是春节啊！”

“春节？”

“是啊！”

林毓成摇了摇头，顾自嘀咕道:

“爆竹声中一岁除，眨眼又是一年过去了。”

“林先生，您说什么？”憨轴儿问。

林毓成摆了摆手，说：

“我去外面走走。”

果然就是春节到了，街上热闹得很，俨然盖过了深冬的萧瑟。林毓成漫无目地的在大街上走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表情各异，或喜色、或忧愁、或神情呆滞、或喜气洋洋，大抵都是在为这个春节奔忙。似乎春节对国人来说并非是那么美好，所谓年关难过，到了年关，那追命的年岁、要钱的债主、果腹的担子，便一股脑地找上门来。

想着想着，林毓成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行不多远，便看到前面一栋小洋楼的大门口，蜷着个衣着单薄的女青年。看形貌，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好奇地走过去，拍了拍女青年的肩膀。女青年瑟瑟发抖地转过头来，一脸的惊讶。林毓成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穿着讲究，容貌清秀，倒不像是穷人家的儿女。他正要开口问她是哪里人，却见到女青年怀里还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

“妹子，大冷天的，你怎么坐在这里？”林毓成问。

女青年对林毓成的突然靠近带着几分戒心，她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背过身去。林毓成见那孩子的脸冻得紫青，时间长了非出人命不可，于是说道：

“妹子，这可不行啊，孩子会冻坏的”

女青年见林毓成关心孩子，戒心似乎消减了不少，她慢慢将头转了过来，抽泣着和林毓成说道：

“先生，我们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林毓成听完，脱下身上的棉袍披到女青年身上，问：

“妹子，你是哪里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女青年抹了抹眼泪，答道：

“先生，我们是长春的。上个月，我们那边闹兵灾，我爹娘就带着我们到天津投奔亲戚，没想到刚进关就被土匪劫了，我爹和我娘都被土匪打死了，我和我兄弟是趁着土匪不注意才逃出来的。我们姐俩一路要饭到了天津，可是......”说到这，女青年又哭了起来。

“那你们的亲戚找到了吗？”

女青年抬头看着身后的小洋楼，哭着说：

“我是按着地址找来的，可人家说根本就不认识我爹。说完，女青年又呜咽起来。

林毓成笑了笑，心中大概也明白了七八分。

“走吧，我先带你们吃饭去。”

“去哪吃？”女青年问。

林毓成将女青年怀里的孩子抱了起来，笑着说道：

“管饱的地方。”

......这姐弟俩果就是饿得不行了，馒头刚刚上桌，便伸手去抓。林毓成赶忙拦住了，说道：

“这么吃可不行，先喝些热水！”

喝了水，姐弟俩便狼吐虎咽地吃了起来，那吃相大有要把饭店吃打烊的架势，看得旁边几位食客不住地咽唾沫。

“慢点慢点。”林毓成见姐弟俩这般吃法，生怕他们撑破了肚皮，忙劝道。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姐弟俩再也吃不动了，靠在椅子上，冲着林毓成嘿嘿傻笑。

“饱了吗？”

女青年打了个饱嗝，说：

“吃撑了。”

林毓成笑了起来，道：

“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

女青年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嗫喏道：

“我叫施文茵，我兄弟叫施晓楠。”

林毓成点点头，从身上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施文茵，说：

“你拿着这张名片，沿着门外那条路一直往东走。见到一家叫新生的书店，你进去找一个叫陈宝箴的人，你把名片给他，就说林毓成让你在那里等他。”

施文茵接过名片，正正反反看了几遍，狐疑道：

“管用吗？”

“管用。”林毓成笑着说。

送走了施文茵姐弟俩，林毓成沿着丰领事路继续往前走。约摸着走了半个钟点，他拐进了一条巷子。远远的，他看到巷子里有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正蹲在地上找着什么。林毓成盯着她的背影，感觉似曾相识，“她是谁呢？”突然，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小声喊道：

“思柔！”

他的声音虽不大，但在狭小的巷子里却显得格外清晰。那女人惊了一下，慢慢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巷子口走去。林毓成赶忙追了过去，跑到巷子口，却发现四周静得就像从未有人来过。他叹了口气，站在巷子口，张望了许久，方才转身离开。

回到书店，林毓成见到门口两支大红灯笼已经高高挂起，一派喜气洋洋。进了门，憨轴儿走了过来。

“林先生，那两位是您带来的？”憨轴儿指着坐在里面的施文茵姐弟俩问道。

“嗯，憨轴儿，你给他们姐弟俩寻个住处，先把他们安顿下来。”

憨轴儿一脸的不解，心里嘀咕：大过年的，捡俩大活人回来。

“林先生，汪先生和黄老板在里面等您。”憨轴儿说。

林毓成“嗯”了一声，走了进去。汪静庵和黄载玉正坐在里面聊得火热，见林毓成进来，黄载玉笑着说道：

“林先生，找到了！找到了！”

林毓成笑着问他：

“黄老板，找到什么了？”

“沈思柔，你要找的那个沈思柔啊！”

“她在哪？”林毓成忙问。

黄载玉转头看了汪静庵一眼，叹了口气，道：

“沈思柔现住在英租界爱丁堡道一栋公寓里，只是......恐怕你见不到她。”

林毓成疑惑地看着黄载玉，问：

“为何？”

汪静庵接话道：

“她现在是英吉利富记洋行买办孙东源的姨太太。”

听到这，林毓成心中大惊：

“她怎么可能成了人家的姨太太？那徐辑熙呢？被她抛弃了吗？”

“能想办法见见她吗？”林毓成看着二人，问道。

黄载玉和汪静庵面面相觑，脸上都挂着一丝难色。

“这孙东源是个比较特别的人，平日里深居简出，朋友很少，很难见到，更别提见他的家眷了。”汪静庵说。

林毓成见二人也是力所不及，便也不好再强求他们。但他心里却着实地不甘，因为他不能相信沈思柔真就抛弃了徐辑熙。可心有不甘又能怎样，设若他见到了沈思柔，他真就有勇气去质问她吗？恐怕不会，他欠这个女人太多了。两人若是真见了面，也许质问的不是他而是沈思柔，可沈思柔质问他，他能答得上来吗......

晚饭时，林毓成实在没有胃口，只星星点点吃了些，就出了门。

“林先生，天黑了您还要出去吗？”憨轴儿问。

林毓成似乎没有听到憨轴儿的话，低着头朝门外走去。看着林毓成忧郁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憨轴儿不解地摇了摇头。

夜里，街上鞭炮声声，热闹得很，只是入了深冬的天气，风就刮得冰凉。林毓成独自一人走在街上，茕茕孑立的身影在深冬的夜里显得格外孤单。他心事重重地拐进一条岔道，没走几步，便影影绰绰看到远处几个人影朝他这边跑了过来。那人影越来越近，林毓成见跑在最前面的是个身着西装，头戴鸭舌帽的男青年。男青年神色慌张，突然见林毓成站在面前，忙喊道：

“先生救我！”

未待林毓成问个清楚，后面紧跟过来的几个黑棉袍便七手八脚将男青年按倒在地上，一通拳脚。林毓成站在一旁，见几个黑棉袍下手凶狠，再这样打下去，那男青年恐怕就要丧命于此了。他赶忙走上前，三下两下便将男青年拽到了自己身后，指着几个黑棉袍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下此狠手。”

“你是什么人？多管闲事！”其中一个气势汹汹地问。

林毓成笑了起来，说：

“我就喜欢打抱不平，多管闲事。”说着，他转头和男青年低语：

“快走！”

男青年楞了一下，旋即朝对面一条路口跑去。几个黑棉袍眼见着男青年要溜走，登时急了眼，呼啦啦地往前冲。不料，林毓成挡在他们面前，竟无一人能冲得过去。黑棉袍们见林毓成身强体健，身手了得，便不敢再唐突。他们彼此看了看，转身跑开了。林毓成冷笑了一声，转身往远处那条路口望过去，男青年早已不见了影踪。他继续往前走，行不多远，岔进了一条黢黑的巷子。

“嗨！”黑暗中，他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了他一声。未及他反应，便感觉脑后猛然一阵闷沉......

冥冥中，他听到四周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隐隐地听到一个尖细嗓说道：

“大哥，给他一刀送他上路！”

“不行，那小子跑了，咱们得拿他去顶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