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浮生梦予（3）

世间事因因缘而起，因念而生，执着的抓不住，看淡的得所愿。执着一个情字的，要么断肠人天各一方，要么痴情种生死相离。有几个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人生八苦常随，一个因情而生的爱别离苦，便可搅动一生的清静。难怪萧世缵慨叹“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大概梁徽曼与林毓成便是堕进了爱别离苦的囹圄，脱身不得......

我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已近午夜了。沛菡躺在我身旁睡得很熟，一缕轻飘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悄悄洒在她脸上，她也浑然不觉。我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白天的事像过洋片一样，在脑子里来**跑。那个女人的身影，也不断在脑海里浮现。还有那个老陈，不知道他这一走，何时才能回来。如果他不回来呢？有些事真是不能深想，想的多了，就会身心俱疲。熬到后半夜，沛菡翻了个身，见我瞪着两只眼发呆，睡蒙蒙地问我：

“你想什么呢，还不睡？”

我囫囵地应道：

“你先睡吧，我马上就睡。”

沛菡翻过身去，又顾自入了梦乡。蹭蹬间，窗外渐渐亮了起来。我悄悄下了床，走到窗前，轻轻撩开窗帘。看到楼下卖早点的夫妻又开始忙活起来，“噼啪”作响的油炸声格外聒耳。那声音倒是另我十足得熟悉。离我家老房不远，也有这么个早点摊儿。每天清晨“噼啪”声一响，周围便会热闹起来。大家坐到一起，嚼着起了泡的油条，喝着漾着皮儿的豆汁儿，东一句西一句，你一言我一语，谈天说地，晨味儿十足。但到了这里，俨然没了家乡那股味道，都成了陌路人，相见不语。不久，沛菡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和往常一样，洗漱，准备早餐，吃饭，出门。一切都在匆匆中按部就班。而我，一夜未睡，满脸颓唐，想到今天还有大事要办，也只能强打起精神。

出了门，一股热浪迎面扑了过来。我倦怠怠地四周看了看，前清贝勒坐在早点摊儿旁边，一边喝着豆汁儿，一边朝我招手。我心中暗笑，风水轮流转，现而今我也有了辆专车。虽说前清贝勒那车着实上不了台面，不过车是专用的，司机是皇家的，却也透着一种别样的味道。

上了车，前清贝勒卯足了劲，打了个饱嗝儿，仿佛这一声嗝儿打出去，全城的人都饱了。

“你家楼下这豆汁儿也忒难喝了，要是跟老瓷器口儿那豆汁儿比，真是马尿对琼浆。”他抱怨道。

“难喝啊？我看你刚才吸溜吸溜喝得挺起劲儿的。”我揶揄道。

“再不好喝，那也是粮食不是。”前清贝勒脸一红，赶忙说道。说完，见我脸上挂着一丝讥诮，继续说：

“一看你就不懂这里的风俗，正宗的老豆汁儿讲究的是个酸口儿。绿澄澄的豆汁儿，入口酸苦，细品微甜。要是再来几个酥脆的焦圈儿，一盘芥菜丝，那味道......”前清贝勒说到兴起，居然摇着脑袋，哼哼唧唧唱了起来。

白天行路就是轻快，心情也大好。虽说天气依然闷热，但车一开起来，风一吹，也不觉得有多热了。

“昨天老陈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前清贝勒问我。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我觉得吧，这活儿呢好干也不好干。平时浇浇花儿，喂喂鱼儿，放放曲儿，看着挺白斋。可那老陈说梁徽曼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倒不用费什么心力，就是糊涂时须防着她从园子里跑出去，这才是最困难的一重。你想想，那梁徽曼不是小猫小狗，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乖乖听你的？不好办啊......”前清贝勒摇着头说。

这事的难处我也知道，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出尔反尔，人是要守信用的。

“我知道。可我已经答应人家了，不好畏难而退的。”我说道。

前清贝勒冲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再说说林毓成和梁徽曼的事吧。”我见他缄口不言了，就转移了话题。

前清贝勒点着一支烟，吸了两口，说：

“行啊！你愿意听，我就讲讲。”他想了一会儿，吐了个烟圈儿，那烟圈儿圆滚滚地往上飘，飘到半空，渐渐散了形。

“那就先说说梁徽曼吧......据说那梁家当年是京城的大户。梁徽曼的祖父叫梁有箴，前清时做过一任道台，梁家的家业就是他创下的。梁徽曼的父亲梁寿尊，与民国第一任**熊希龄是同科的进士。北洋政府时，做过财政部的要员，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梁家到他那一辈也极尽繁华。后来梁寿尊一死，家业传到了梁徽曼的胞兄梁徵琦的手里。梁徵琦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那时京城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儿，叫：“山外青山楼外楼，梁家大爷好彩头。烟膏美酒窑姐醉，花不完的袁大头。”但只几年光景，梁家的家业就被他败的精光。可怜那梁徽曼，富家的小姐眨眼间成了穷巷的白丁。至于那位林毓成，留过东洋，入过同盟会，当过革命党，侠肝义胆，铮铮的一副铁骨。据说两人在吉祥戏院相识，一个碧玉之年，一个风华正茂，只可惜......”

说到这，前清贝勒突然喊道：

“到了到了！”

我抬眼观瞧，那铁门就在眼前。虽然意犹未尽，也只能下车目送前清贝勒离开。轻轻推开铁门，还是那股沁人心脾的菊香，还是那幅淡雅的园景，桃源一般。老陈昨天说梁徽曼饭食喜清淡，早饭一碗粥、一碟咸菜即可。咸菜是现成的，切成丝就行，粥要熬得烂一些。虽说做饭不是行家，但一碗粥，我还是能对付得了的。准备停当，我将粥和咸菜放在餐盘上，推门进了屋子。

梁徽曼坐在床角，望着外面出神。见有人推门进来，她微微转过头，轻声说道：

“浮生。”

浮生？我端着餐盘站在门口，不知该如何答她。梁徽曼见我不应声，慢慢转过头去，继续望着窗外。我支好桌子，将粥和咸菜放到上面，小声说：

“梁女士，早饭做好了。”

“梁女士”这个称呼我斟酌了很久。原本想叫梁奶奶，虽说她的年龄叫奶奶正相适宜，可女人大抵都不喜欢别人把她们看老，所以就排除了。后来诸如梁小姐、梁阿姨、梁夫人......都曾考虑到，可反复斟酌，都觉得牵强。最后想到了梁女士，这个称呼既显得尊重又不落俗套,恰如其分。梁徽曼缓缓走过来，坐到椅子上，拿起筷子，看着我问：

“浮生，你吃了吗？”

我怔了一下，连忙说：

“哦,吃了吃了，您吃吧。”

浮生......浮生.....看样子，这个浮生是个人名，八成是老陈。他照顾梁徽曼很长时间了，也许是梁徽曼对他的昵称。趁着梁徽曼吃饭的空儿，我将目光再次投到满墙的照片上。昨天晚上光线不好，看不仔细，现在再看，这些照片真真称得上是古董了，有些都已经泛了黄。看着看着，我便想到这梁徽曼当年是京城的名媛，喧噪一时的人物，想必年轻时也是一身不同凡响的气质。想到这，居然勾起我想要见见庐山真貌的好奇心。这些照片里不下百人，哪个是梁徽曼呢？......思忖间，我竟开口问道：

“梁女士，这照片里哪位是您？”

话问出去半晌没有回应，转头再看时，发现她又坐到了床角，望着外面出神。我撇了撇嘴，有些悻悻然。收拾了碗筷，走出屋子，我开始忙活老陈嘱托的第二件事:培花。养花这种事着实费工夫，虽说养花怡情，但赏花容易殖花难。所以我也养花，可养的大多是几个月关照一眼也不会死的仙人球、观音掌之类。这里的**就不同了，培植讲究的很。就拿这浇水来说，初长时水要充分，滋润浸透，还需注意松土保墒；现蕾后就要控制水分，避免土壤过湿发生病害。除此之外，温度、土壤、肥料也各有方法，凡此种种，麻烦得很。

第一步就是浇花。虽说浇花不是什么难事，可这一园子的**，少说也有上千棵。我本就是个不爱舍力的人，再加上天气炎热，没干多久，就开始心猿意马了。我将浇花的喷壶丢到一边，舒了舒筋骨，做起了赏花翁。

拥着这一园子的**，真似元微之所言：“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我的目光惬意地游走在每一株**上，每次短短地驻留，总想揽尽芳华。不经意间，我看到了对面红砖灰瓦的两间屋子。突然想到左面一间由梁徽曼住着，那右面那间又是谁在住呢？抵不住满心好奇，我从花丛里走了出来。

屋子里挂着窗帘，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我走到门前，拉了拉门锁。门锁是虚锁的，稍一用力，锁头就拽了下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大小与梁徽曼住的那间大致相仿，但里面陈设却迥然不同。进门就看到三个并排而立的双面书架。这三个书架破旧地让人乍一看去，以为是刚从古董铺子里淘弄出来的玩意儿。稍有动静，那书架上的灰尘便飘洒洒的扬起来。除了三个书架，靠窗的位置还有一个书案和一张小床。书案千疮百孔的，倒是上面放置的一盏西洋款铜台灯，很是抢眼。

再看这三个书架，虽说破旧，可里面的摆放却整齐得很。我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每个书架六梯三列十八个书格，几乎每个书格里都放着一个牛皮纸箱。每个牛皮纸箱的开口处都挂着一支牛皮纸签，每支纸签上都有一行模糊的蝇头小楷。我随意捏起一支，看了看，纸签上写有：民国十一年~民国十五年。我又随便捏起另一支：民国二十一年~民国二十五年......其他纸签上大抵都是这样的日期，间隔都是五年。我越发的好奇，便将一个牛皮纸箱从书格里端出来，抱到书案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摘去纸签，打开了封口。封口开启时，一箱信札露了出来。除了信札，纸箱的一侧另有三个牛皮纸封面的厚本子。我拿出来一本，翻开来看，原来是墨笔书写的日记。至于里面的信札，我大略看了一眼，足有百封。想来若是其他纸箱里也有这么多信札，三排书架加起来，也要上千封了，了不得！惊讶之余，我突然想到这满满一屋子的信札，它们的主人又是谁呢？我随手从纸箱里抽出一封，仔细看了看。信封正中写有：浮生先生启。信封左侧写有：自史家胡同梁宅缄；右侧为：远东书店。

又是这个浮生！翻出其他信札，收信人无一例外还是这个浮生。百般疑惑，让我感觉这些信定然大有文章。我想了很久，决定拆开一封，一探究竟。

浮生先生：

昨于黄石荪处借得先生杂文集一册，拜读幸甚。文中所言救国之道令吾茅塞顿开，深感先生寓大志于胸，救黎民之切。然吾学寡陋，文中所著尚有不明之处，冀望先生当面解疑。若能得允，愿效时、游之举。吾已托黄石荪转呈吾意，然忧心石荪行止粗鄙，冒昧唐突，贻羞于先生，因书此信呈于先生，略述吾意。

梁梦予拜上。三月卅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