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真相大白 桃园结义

杜狱长的家，是一栋日式二层小洋楼。小洋楼独门独院，青瓦白墙隐没在葱郁的绿树中。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挂满了名人字画，古色古香的中式家具错落有致，和着木橱上摆放的几件木雕古玩，使小洋楼显得古朴玲珑，高雅别致。从摆设中，看得出主人的文化素养，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周翠英来到客厅坐定后，张淑芹对她说：“钟太太，你先坐着，我去给你们做些吃的。”

“我也去。”周翠英说着站了起来。

“不用不用，都是现成的，一会儿就好。”张淑芹说着，独自下楼去了。

周翠英追下楼去，又被张淑芹堵了回来。

周翠英回到客厅，狱长给她倒了杯水放到茶几上，对她说：“来，坐下喝水吧。你是客人，既来之，则安之嘛。”

“谢谢杜长官。”周翠英说着，坐在了狱长的对面。

在监狱服刑时，周翠英常听杜狱长训话，她们都是恭恭敬敬地听，大气也不敢出。今天以客人的身份坐在狱长面前，她觉得很拘束，很不自然。

他们为什么救我？周翠英又想起了她一直解不开的迷团。那天放风时，杜太太说我救过她儿子，我怎么记不起来呢？是她们认错人了？还是…… 难道他们有什么图谋不轨的阴谋？她知道，要保释一个入狱才两个月的犯人出狱是很难的，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若是他们真的认错了人，等事情真相大白后，局面该如何收拾？他们不会再把自己送回监狱去吧？今天必须把事情弄清楚，要不，她心里会一直不安的。更要紧的是，如果他们真的认错了人，别人还会说自己是骗子的，自己再回监狱去，脸往哪儿搁？

狱长见场面冷清，也看出了周翠英的拘束，为了调节气氛，他问周翠英：“钟太太，老家是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

周翠英回答说：“我是东北人，老家离沈阳很近，父母都被皇冠体育直播：人的飞机炸死了，娘家已经没有亲人了。有一个叔叔参加了抗联，可能也不在人世了。”女人的感情格外脆弱，提起惨死的父母，周翠英又心生悲切抹起眼泪来。

本是闲聊，不想却触动了周翠英的伤痛，杜狱长顿觉不安。他面带愧疚地说：“对不起钟太太，惹您伤心了，我不是故意的。”

周翠英哪儿是因为狱长的一句话就流眼泪？她的眼里早就鼓满了泪水。她虽然现在还不知道狱长为何要救她，也不清楚他们是否认错了人，但他们已经把她救出了监狱。作为狱长，肯定知道自己的屈辱。他们是恩人，举目无亲的她，对他们觉得像亲人。她第一次面对同情她、可怜她的活生生的人，欲把心中的屈辱一吐为快。泪水像堵在大堤里的洪水，一点儿悲伤，就借机流了出来，使她难以自控。“没关系，事情过去多少年了，我这个人爱流眼泪。”周翠英极力掩饰着感情说。

沉默了一会儿，周翠英问狱长：“您和太太的原籍是哪儿？”

狱长说：“我们都是河北人，撤退前，我在济南的一家监狱里混饭吃。”

说话间，张淑芹把一桌丰盛的菜肴摆上了桌。

“吃饭吧钟太太。”狱长边招呼周翠英吃饭，边伸了个懒腰说，“家家都有本血泪账啊，可恨的皇冠体育直播：鬼子。”

“虎子，同哥哥一起吃饭喽——”

听到爸爸的喊声，虎子拉起涛涛蹦跳着跑上楼来。

涛涛来到妈妈身边，刚拿起筷子要夹菜，被妈妈一下把他从椅子上拽了下来，娘儿俩同时跪到狱长夫妇面前。“涛涛，给叔叔阿姨磕头，谢谢叔叔阿姨救了妈妈，也救了涛涛。”周翠英说着，脑袋撞得地板“嗵嗵”响。

周翠英的突然举动，把狱长夫妇惊呆了。“钟太太，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狱长夫妇齐声喊。今天他们把周翠英接到家里来，是特意向她致谢的。想不到儿子的救命恩人，竟然先给自己下起跪来，使夫妇两个顿时慌了手脚。

“钟太太，该谢的是你。我们今天请你来，就是要当面向你致谢的。你……”狱长说着，示意妻子快把周翠英拉起来。

“不，您是我的大恩人，您不救我，我现在还在监狱里，也可能活不到现在。涛涛失去妈妈也活不下去，您救了我们娘儿俩。谢谢您了，也谢谢杜太太。常言道：‘大恩不言谢’。可我是个弱女子，我没有能力报答您，只能给您磕头了。”周翠英说完，放声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用脑袋狠狠地撞击着地板。涛涛的小脑袋，也被妈妈摁在地板上给狱长夫妇磕着头。

张淑芹见周翠英这般不顾一切的不听劝告，脚下的地板被撞击得连连作响。怕撞坏了周翠英的脑袋，心疼的她，向前抱住了周翠英的腰，想把周翠英从地板上抱起来。可她这一抱，非但没能把周翠英抱起来，周翠英反而顺势趴在地板上，痛不欲生地嚎啕起来。

一边的狱长，被周翠英哭得不知如何是好，劝她她不听，拉又拉不得，只是无奈地摊开双手干着急：“这…… 唉……”

张淑芹不再拉周翠英，也不再劝她，同是女人，她深知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活在这个世上是怎样的不易。她知道，哭嚎是女人排遣痛苦和郁闷的特有方式。让她哭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此时此刻，周翠英憋堵在心里的屈辱与痛苦，强忍在心底的所有愤懑，如同决了堤的洪水涌了出来，场面令人心酸。将心比心，张淑芹也跟着流起眼泪来。

什么是举目无亲？什么是孤立无援？那种无助与孤独，恐惧与绝望，只有周翠英体会最深。想起她的种种遭遇，又是不寒而栗，不知上苍又会降给她怎样的灾难。在这个**中的孤岛里，她一直挣扎在恐惧与绝望中。若不是儿子牵挂着她，无论如何，她也承受不住这诸多的折磨与灾难。她不停地哭，哭自己的命，流的是痛苦悲伤的泪水。她又庆幸自己遇上好人了，流的是感激的泪水。当她跪到恩人面前的那一刻，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孩子受了委屈后，回到父母身边受到呵护的那种感觉。她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她纳闷，如何在孩提时代的感觉，居然又在这儿生出？也许是她太缺乏关爱与呵护了。当年与丈夫在一起时，丈夫拿她当孩子、当宝贝，视她为小妹妹。时时宠着她，事事让着她，她躺在丈夫的怀里任意撒娇。无微不至的呵护，使她倍感幸福。自从离开丈夫后，“呵护”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替代的，则是无尽的屈辱与痛苦。骤然间得到久违的关怀，她能不激动吗？特别是杜太太抱她，狱长摊开双手着急的那一刻，她看了万分激动。来到台湾后，她第一次面对可怜她、理解她、同情她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矗立在海边的那块石头。她觉得狱长夫妇就是她的亲人，倾诉她满腹的屈辱，终于有了去处。她死去活来地哭，最后哭得没了力气，只趴在地板上小声地啜泣着。

“钟太太，你受的委屈我们都知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今后的路长着呢。你这样哭，哭坏了身体谁来抚养涛涛？我保你出来，是让你好好生活，把涛涛抚养**。你这样不听劝，哭出病来，岂不是我害了你吗？”狱长说完，拉过涛涛搂在怀里教涛涛说：“涛涛，跟妈妈说，不哭了，饭都凉了，涛涛饿了。”

涛涛遵照伯伯教的话，拉起妈妈的手说：“妈妈不哭了，涛涛饿了。”

经狱长夫妇再三劝说，周翠英终于止住了哭声。杜太太早就打来了洗脸水，周翠英洗了把脸，也给涛涛洗了脸，然后重新坐到饭桌旁。

“你们为什么救我？”周翠英给儿子夹了口菜，把筷子放到饭桌上，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狱长夫妇问。

“因为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狱长回答说。

“……”周翠英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她知道，狱长指的是救他儿子的事。在她第一次见到杜太太时，杜太太就对她说过这件事，可是，她想了好久，也没想起何时救过她儿子。因此，她怀疑他们是认错了人，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也许是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一些儿小事早就忘了。但凡受到某种伤害，都是刻骨铭心、牢记一生的。而做了好事，则往往转眼即逝。因为做好事的同时，也给自己带来愉悦，不像受到伤害那般触及心灵。况且，周翠英经历了太多的不幸，太多的生死跌宕，那个救孩子的事，早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你忘了，在轮船上我抱着虎子摔了一跤，虎子从我怀里甩了出去，差一点儿滚进大海里。是你把虎子救回来，你却掉进大海里。水手们把你救上来时，你都快不行了，你记不得了？”张淑芹问周翠英。

周翠英还是摇头不答。

张淑芹见周翠英还是记不起救过她儿子的事，像是在恨周翠英的记性。“唉…… 你……”不知她要说什么，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来，她大声喊儿子说，“虎子，快过来。”

虎子来到妈妈面前，妈妈从虎子胸前的衣服里，掏出一个挂在脖颈上的“长命锁”来。她把带有“长命百岁”字样的长命锁，递给周翠英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周翠英接过那个闪着银光的“长命锁”，发现在锁**“长命百岁”四个字的下面，有“海涛”样的两个小字。她吃惊地问：“怎么，我家涛涛的锁会在这儿？噢，想起来了，我家涛涛好像也有一个。”

张淑芹又问：“涛涛的那个呢？”

“我遭遇了这么多的事，涛涛成了没娘的孩子，他那个早丢了。”

张淑芹说：“涛涛那个就是虎子的。在轮船上发生的事，你想起来了？”

周翠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在从大陆逃来的轮船上，周翠英舍命救了他们的儿子，杜新宇为了留个纪念，特意把两个孩子的长命锁相互换了。他要让儿子一辈子记着，是锁上那个“海涛”的妈妈救了他的命。

“这也难怪，”张淑芹说，“你经历的事情太多，早把这件事给忘了。但是我们没有忘，你救了我家虎子，也救了我们全家。若是那天虎子掉进海里，我也不活了，你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啊。”张淑芹想起儿子被救时的情景感慨万千，她一边擦着脸上的泪水，一边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周翠英。

周翠英说：“杜太太，不要再提那件事了，我虽然记不得救过虎子的事，依你所说，在那种情况下，无论是谁遇上都会出手相助的。谁会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被毁，只是举手之劳而无动于衷呢？”

张淑芹又要说什么，被丈夫制止了。丈夫对妻子说：“你是请钟太太来吃饭呢，还是请她来听你讲话的？”

听了狱长的话，张淑芹与周翠英相互一笑不出声了。

可能是过于激动，张淑芹吃了几口饭，又忍不住了。她又说：“从轮船上分别后的这些年里，我们一直在找你，但总也找不到，想不到你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若不是我那天因为一点儿小事去监狱，不知要找你找到何年何月呢。指望这种人，咳……”张淑芹指了指一边的丈夫接着说，“要找的人就在他的监狱里，他却全然不知，还说我认错了人。”

“我只知道她叫周翠英，哪儿知道她就是我们要找的钟太太？”狱长对妻子的指责不以为然。

找到儿子的救命恩人，张淑芹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她对儿子说：“虎子，救你的阿姨找到了，还不快来谢谢阿姨？”

虎子跟着妈妈说：“谢谢阿姨。”

狱长说：“只是嘴上说还不行，还要给阿姨磕头呢。”说完，狱长把儿子拉到周翠英面前，摁着儿子的脑袋，给周翠英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周翠英见狱长这般当真，忙拉起虎子说：“虎子，快起来，阿姨救你是瞬间的事，无论是谁都能做到的，比起爸爸救阿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爸爸从大牢里救出阿姨来，可不是随便一个人能做到的。”周翠英说完，把虎子扶回原处，让涛涛陪他继续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