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党同伐异（修订版）

摩云天又退回了望雄山。攻破垚州，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正所谓强弩之末，攻破了却守不住，轻敌冒进，早晚得而复失。这一年已经是深秋，秋雨渐渐少了，地里的庄稼也都收完了，二十万丹秋铁骑，陷入了最危险的时刻。

丹秋的淼州万户可虎率军攻打旻都，却久攻不下，此时的摩云天终于明白了，旻都城中的涅英绝不是一般的山贼草寇，他这一股力量的存在，着实威胁着自己，如今南下失败，摩云天决定命乌申守住望雄山，而亲自率十万大军攻打旻都。

可虎围城已经十余日，山穹建议涅英坚守不出，烈燕、理浩却憋不住了，两人来见涅英，说道：“主公，丹秋士兵连日攻城不克，已经疲惫，此时出击，可大获全胜！”涅英似乎早有出击的打算，正要下令，山穹却急忙赶来，说道：“主公，且不可出击！”

烈燕怒道：“前些日子，按照你的计策，守住武略，攻下旻都，我等确实佩服，可如今每日坚守不出，你却又不说明缘由，是何道理？”

山穹说道：“在下确实有破敌之妙计，但却不可泄露，如今摩云天兵败望雄，时机已到，也不必再隐瞒。”

涅英点点头，说道：“你可从容讲来。”

烈燕、理浩一脸怨气，早已不耐烦，山穹却不慌不忙，说道：“眼前之敌，不过是淼州万户可虎，破之容易，但倘若可虎兵败，摩云天势必率大军前来，到那时，我军势危。”

烈燕笑道：“摩云天已经准备亲自攻打旻都了！”

山穹说道：“烈将军莫急，自古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丹秋先可汗，号称仁汗，素来与中原交好，仁汗驾崩，岂能传位于摩云天？在下以为，摩云天素有不臣之心，他趁着可汗之子拉恒图来中原，弑君夺位，做了可汗，却大兴刀兵，此乃倒行逆施。前些日子，摩云天攻破垚州，攻势甚猛，丹秋将士上下一心，不可与之力战；而如今摩云天兵败，上下互相猜忌，在下只凭三寸之舌，便可策反可虎，使其用力拉恒图继位，并诛杀摩云天。如此一来，丹秋大军退去，旻都之围可解。”

烈燕说道：“计策是好计策，可是一旦丹秋退兵，朝廷便倾力讨伐我等，有该如何？”

涅英点点头，说道：“是啊，你等既然辅佐于我，而我与并雷等辈势不两立。”

山穹说道：“主公可放宽心，其一，如今的大将军巨政与并雷素来有仇，而并雷视主公为敌，如此一来，巨政必然与主公交好；其二，主公日后若要成就大业，须交好各族，若此时兵不血刃使丹秋退兵，对日后主公之霸业着实有利。”

涅英不禁佩服，山穹年纪轻轻，却有这般的才略，当即赞同其计。

可虎在旻都城外安营下寨，原本就因为攻城无果而发愁，又接到摩云天的军令，催促他拿下旻都，更是着急上火。听闻涅英派山穹前来，他自然知道山穹为涅英出谋划策，当即埋伏好刀斧手，随后将山穹唤进大帐来，问道：“旻都来使，可是请降？”

山穹说道：“在下特来救将军一命。”

可虎笑道：“别以为我攻不下旻都，丹秋皇帝已经率大军前来，旻都不日便破，你等若想求生，速速献城投降，我可在我家皇帝面前，保你等性命！”

山穹笑道：“你家皇帝看你拿不下旻都，这才亲自前来，如若他大军到时，你还攻城不下，你这颗脑袋还能保全吗？”

可虎握紧了酒杯，准备随时摔在地上，这酒杯一摔，刀斧手便立马冲进来，将山穹砍成碎肉。可虎说道：“这倒不难，我今天砍了你，也是大功一件！”

山穹盯着可虎手中的酒杯，见他迟迟不敢摔，心中更是有了底气，说道：“我不过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岂能与旻都城相提并论？”

可虎急得咬牙切齿，山穹却整理了一下衣服，伸了伸脖子，说道：“将军若想砍，请砍便是，只是我特意来救将军一命，将军却不想听听。”

可虎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如何救我？”

山穹说道：“中原数十万大军如今士气高昂，摩云天兵败望雄，失去垚州，就算他拿下旻都，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少则数月，多则半年，你等必然兵败于中原，死无葬身之地。就算将军你不惧死，可也要为丹秋族数十万男女老幼想想。丹秋先可汗，号称仁汗，素来与中原交好，只因奸臣弄权，中原天子未能见义相救，摩云天才弑君夺位，入侵中原；如今，数十万丹秋男儿血洒疆场，他自己倒是做了皇帝，将军等素来忠义，如此行事，如何对得起仁汗在天之灵？”

可虎听闻此言，心中一颤，不觉手抖了一下，酒杯掉落地上，突然，十余名刀斧手杀出，砍向山穹。可虎大惊，急忙叫道：“住手！快住手！”

山穹着实被吓了一跳，可虎却瘫坐在地上，不停地说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随后挥挥手，示意刀斧手退下去。

山穹向前走了几步，坐在可虎身旁，说道：“将军肯定要问，如何制止此难。依在线之间，倒也不难。仁汗之子拉恒图如今在攻打塞州，将军可速速派人前去联络，使拉恒图继承汗位，诛杀摩云天，然后向中原天子派遣使者，两族便可交好。”

可虎扶住山穹，缓缓地站起身来，点点头。

过了数日，摩云天率军杀到旻都郡，一心思索着如何治罪于可虎，他正要命可虎到营中来述职，却有探马来传令，说可虎已经攻破旻都，涅英等人尽皆被俘。摩云天暗自高兴，这几天来，他左思右想，既然已经自称皇帝，即使兵败，也不能退回大雪山营地，倒不如在占住旻都，建立功业。虽说可虎有些不争气，可毕竟已经拿下旻都，当即下令全军赶到旻都城外下寨。

到了旻都城外，城门大开，可虎却将自己绑住，跪在城外，摩云天驾马上前，问道：“拿下旻都，也是大功一件，你这是为何？”

可虎说道：“末将辜负陛下，二十七天才拿下旻都，致使陛下兴师动众，末将实在是大罪难赦。”

摩云天跳下马来，说道：“朕前日有些大意，丢了垚州，正想着在旻都立足，你既然攻下旻都，便是大功一件，功过相抵，来日再为朕冲锋陷阵吧！”

可虎叩头谢恩，跟着摩云天、带着十余名随从便向城内走去，且走且问道：“陛下打算要在旻都立足？”

摩云天大步向前走，却不说话，可虎也不敢再问。刚刚走进瓮城，城门却突然关闭，前面出现一队人马，为首的是涅英和仁汗之子拉恒图，旁边站着山穹、烈燕、理浩等人。摩云天大惊失色，看向可虎：“可虎，你要造反？”

可虎拔出刀来，叫道：“拉恒图可汗有令，诛杀叛贼摩云天！”接着，可虎手下数百名士兵将摩云天及其随从数十人包围起来。拉恒图走上前来，问道：“摩云天，父汗真是被你所害？”

摩云天摇摇头，说道：“先可汗念及部族危难，郁郁而终，临终前命我继位，抢掠中原，以存活部族，你休要被他人蛊惑！”

拉恒图手拿弯刀，缓缓地走向前来，摩云天接着说道：“我若真的弑君夺位，岂能让你独生？”

山穹在后面喊道：“仁汗何等仁义，岂能大动干戈，致使民怨沸腾！”

拉恒图回头看了看山穹，然后对摩云天说道：“我命何足惜，你做了可汗，却要葬送我丹秋数十万子民！”

可虎在一旁叫嚷道：“我二十万大军损兵折将，乃是摩云天之过！”

拉恒图已经走到摩云天面前，再次问道：“父汗是被你所害？”

摩云天冷冷笑道：“要杀就杀，何须多问。”

拉恒图挥起弯刀，砍下摩云天首级，可虎立即下拜道：“我等愿听从拉恒图可汗！”可虎身后数百名随从也跟着下拜道：“我等愿听从拉恒图可汗！”

拉恒图终于被拥立为丹秋人的可汗，但这一番变故来得太突然了，可是这变故也是必然，倘若并氏王朝真的一溃千里，摩云天势如破竹搬夺取了天下，他倒是也能坐稳江山，但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摩云天太心急了，丹秋士兵们因为进攻受挫早已没有了年初的战心，他们渴望回到大雪山营地，只有拥立拉恒图，才能制止这场争斗。

拉恒图或许也埋怨过，父汗为什么没有把汗位传给他，当然他现在知道了真相，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变了。不在其位的时候，心里或许想着这个位置，如今做了可汗，却深感不安，数十万丹秋百姓的生死荣誉，全都系在他的身上了。他当然不能投降，至少目前，丹秋和并氏王朝仍然是两个政权，他也不能匆忙撤军，因为并氏王朝那些急功近利的朝臣们，会蛊天子，反扑而来，他要拿捏的，是虽不是天下的重量，却也是千万斤重，他要两国休战，他可以退出中原，但是要保证，并氏王朝不会复仇。

拉恒图知道该怎么做，他仍然占据着淼州，还有旻州、塞州的大半土地，他要保证全身而退之后，才放弃这些城池，所以，他派人来找巨政，言明了议和的想法，巨政当然愿意，毕竟自己现在是大将军，该得到的都得到了，而且，敌人是在他的打击下才提出议和的，这些他都能接受，但是，消息一传到定业城，却又动荡了起来。

原因自然不必说，丞相并雷不能把这份功劳让给巨政，他对天子说道：“陛下，如今我军大胜，理应一鼓作气，驱逐丹秋，迫使其臣服，以保万年安宁，这才是上策！”

天子犹豫不决，这一年到头，天下也每个清静，一会丹秋打来了，一会儿被打退了，一会儿又打了来了，总是提心吊胆；如今丹秋议和，不必再担惊受怕了，多好的事情呢。

并雷见天子犹豫，继续说道：“眼下丹秋节节败退，才提出议和，日后恢复元气，必然再来侵犯，到那时，臣恐更难对付。”

天子点点头：“言之有理，可是……”

并雷又说道：“如今，武略贼寇涅英在旻州攻城略地，其势虽小，但臣得知，涅英与丹秋私下勾结，此乃大患！”

涅英是并雷的心腹大患，若有朝一日涅英举兵造反，也势必会打着“清君侧、诛并雷”的旗号，可是天子毕竟不知道涅英是何若人，并雷这句话，讲了也就讲了，同不讲却没什么区别。

不过，天子倒是想了前任大将军乘岳，举棋不定的时候，也该多听一些见解，于是便急忙将乘岳召进宫来。乘岳进宫的路上，便一直思量着该说的话，一个被罢免的罪臣，说话总要注意一点。天子问乘岳，丹秋请和，准与不准，乘岳答道：“大将军巨政用兵如神，一战而使摩云天首尾难顾，臣所不及；丹秋人进退两难，因而自乱，才诛杀摩云天，拥立拉恒图。拉恒图声称，摩云天篡改仁汗遗诏，夺取汗位，兴兵南下。如今拉恒图夺回汗位，誓与我国修好，臣以为可以议和，两国互通使节，永不侵犯。”

并雷呵呵笑道：“太祖皇帝立国时，也与丹秋修好，永不侵犯，如今却起了刀兵，臣以为，若要太平，必须灭其族！”

乘岳说道：“我朝建国百年有余，一直与丹秋修好，只是摩云天夺汗位，才有刀兵。”

并雷驳道：“照此说，日后丹秋再有人夺位，岂不是又起刀兵？”

乘岳说道：“即使灭其族，塞北之地，不可耕种，夺之容易，守之困难，不守则又被外族所占，何时方止？”

天子点点头，说道：“言之有理，丹秋与我朝一向交好，若灭其族，塞北为他族所占据，不与我朝修好，岂不是战乱连年？”

天子还是赞同了拉恒图可汗的议和，这年十二月，双方签订国书，拉恒图归还淼州及塞州、旻州各郡城池，使大军徐徐退回大雪山营地，而巨政则命巨翎、长植、戟成治三人兵分三路，接手各郡。

外敌退去了，不过，天下大乱，这才真正开始。此时此刻，中原的并氏王朝即将面临着又一场浩劫。

自古以来，鼎有三足方可立，在过去的日子里，乘岳、并雷、巨政三人相互牵制，这个政权还算稳定，而如今，乘岳已经没有了实力——尽管他的老部下们——海阔、理云、神树坚还有几万大军，但是，巨政得势，他们即将面临着灭顶之灾。斩草除根，是对对手的尊敬，即便巨政不这么想，他手下那位狠毒的谋士——禾黎，却不会漏算任何一步，为人臣者，理应如此。

如今的巨政，手握兵权，又受天子信任，当年并雷与乘岳相加，也不过如此；他正在积蓄自己的实力，凡是空闲的官职，都要留给自己人。塞州、淼州、旻州三州的官员，正是为他的亲信准备的，可是偏偏旻州杀出来一个涅英，而涅英素来与并雷不和，眼下巨政还不想与涅英为敌，但涅英早晚是自己的敌人。当然，若是说起来，这场战争能这么快结束，也幸亏有涅英的存在，让他任旻州刺史一职也未尝不可，只是巨政心痛，偌大一个旻州，这么轻易给了涅英。

智囊禾黎又说话了：“给了便给了，有何不可？丹秋入侵时，旻州义士揭竿而起者甚多，朝廷若封涅英为旻州刺史，他岂能坐稳？”

巨政冷冷笑道：“先生总是一语中的。”

禾黎笑道：“即便主公将自己人安插在旻州为刺史，也未必能坐稳，倒不如留给涅英；旻州势力盘根错节，使其自相残杀，未尝不可。”

“自相残杀，好主意。”巨政哈哈大笑，“左将军海阔，右将军理云征战不利，损兵折将，该把这两人的兵权夺过来！”

禾黎看着地图，点点头，说道：“倒也不难，主公请看，森州、海州地面广阔，并雷安插了不少亲信，老朽以为，把海阔、理云贬谪到那边去，早晚自相残杀起来。”

巨政不住地点头：“先生高见，不过……”

禾黎看出巨政要说什么，说道：“主公现在最担心的，是神树坚吧。”

巨政说道：“神树坚可是立了头功，此人乃是乘岳的亲信，这倒是难办了。”

禾黎说道：“这倒也不难办，主公表奏天子，给他封个刺史州牧，暗中夺去其兵马，明升暗降，如何？”

巨政问：“刺史州牧，哪个州？”

禾黎说道：“敕州。”

巨政盯着地图，看了半晌，他实在看不出禾黎这招有什么高明之处，敕州八郡，岂能白白送给神树坚？

但禾黎笑而不答，只讲道：“请主公静观其变。”

好一个鬼才谋士，这或许是禾黎第一次给巨政卖关子，但巨政却不再问到底。

于是，巨政将有功之臣登记在册，上表天子，奏折中说，北方四州受战乱之害，民不聊生，建议使有功之臣治理之。接着又建议天子封巨翎为淼州刺史、长植为塞州刺史、涅英为旻州刺史、神树坚为敕州刺史；而海阔、理云损兵折将，将海阔贬为江南郡太守，理云贬为东郡太守……

天子看完奏折，称赞巨政为国分忧，当即便下了圣旨。

消息传到丞相并雷府中，并雷不禁脊背发凉，他是万万没有想到，天子之下的三人中，最不起眼的巨政，如今竟然已经权倾朝野。并雷花大半辈子的心血，在北方三州安插自己的亲信，却因为这一次外敌入侵，毁于一旦，当然，他也明白，自己无非就是多揽一点钱财，多获一点权力，最后命归黄土，给子孙留点家底，到头来，天子还是天子。但是，一旦巨政做大，情况便完全不同了，一不留神，皇帝就要改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