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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读书>历史架空>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五十七、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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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20/9/2 11:37:59

“阿胡拉啊,你们这些聒噪的家伙们,我还没死呢,耳朵已经被你们的叹息声震聋了!”

听到温须靡不满地高声嚷叫,走到门口的宋云和康钵提不由得对视了一下,同时面露惊喜。康钵提心切地推开门,两人都惊了一跳——嗬!满屋子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打扮形形色色,有驿馆官员,有王宫使者,有粟特胡商和高昌本地商人,有端着药和饮食的仆从,还有几个穿着鲜艳服饰的龟兹人,看起来像是乐队班主和乐舞伎。人们或站或坐或跪,有的面露戚容,有的垂头哭泣,有的喃喃祈祷,有的向病榻上的温须靡说着什么,似在请求。这一片闹哄哄的景象,不像是垂死之人的病房,倒像是债主的账房。

宋云和康钵提的出现,让屋内一时安静下来。躺在病床上的温须靡举起手,“哈哈!云阇梨啊,智者云阇梨来了!我的老朋友!”他中气十足地招呼道。

人群为他们让出道。“叔父——!”康钵提顾不上宋云,先快步上前,疑惑地看着温须靡,“叔父,您……好了么?”他伏在病榻前,仔细观瞧着他的脸。

“不要紧张,我的孩子,刚才我只是去了一趟分别之桥,”老胡商慈爱地看着他的侄子,“结果惹上了一场官司,三位审判者的公平之秤出了问题,他们竟然秤不出我到底是善是恶,开始争吵不休,又吵不出个结果来,只好把我放回来了!哈哈!”他孩子般笑着炫耀道,边说还边向宋云递过一个得意的眼风。

侍候在温须靡近旁的是一个年长的粟特仆从,此时正在用麻布为他擦汗,他抬眼示意康钵提,面带哀伤,不易察觉地轻轻摇了摇头。

温须靡的整张脸明显已经浮肿,前额平滑,皱纹都铺展开了,皮肤呈现出透明的青白色,双颊上却有两抹异样亢奋的红晕。他没戴帽子,已然秃顶,露出粉白的头皮。一向漂亮的引以为傲的白胡子,蓬乱的纠结在一起,尚有药汁淌下的褐色痕迹。没了锦袍虚帽、鞶革珠宝的衬托和装饰,素白麻布单下,往日颐指气使的老胡商瘦小干枯,如被抽丝的蚕茧,生命力正从他身上一点一点地消逝……

宋云艰难地撑着杖,在病榻旁坐下来。他的心如一口黑洞洞的枯井。身后,巨大的白鸟再次飞掠而起,白羽之翅再次从他耳边轻柔拂过。

“您应该多休息啊……”康钵提接过老仆手中的麻布,细心为叔父清理干净胡须上的污渍。温须靡闭上眼睛,不吵不闹,安然地享受着他的照顾,一如听话的孩童。可不一会儿,他便眉头紧蹙的推开康钵提的手,脸也痛苦的扭曲着,显得极度烦躁不安。

“太吵了!虽然我喜欢热闹,康钵提,可现在太吵了!让他们都走吧!不要在这里哀悼,不要在活人面前哀悼!哀悼是留给逝者的,我还没有死呢!”他愤怒而无力地说。

康钵提红着眼站了起来,向来客一一施礼示意,众人也沉默着一一还礼,然后相继离开了房间。

有个女孩原本蹲在房间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见众人纷纷离开,突然趁人不备匍匐着爬到病榻边,紧紧抱住了温须靡的脚,请求道:“无所不能的商主啊,仁慈的庇护者,谢谢您安葬了我的母亲,可求您再发发好心救救我们姐弟俩吧!我弟弟擅长弹琵琶,他会成为最好的乐手……”

她的弟弟也地鼠似得快速爬了过来,紧挨着女孩身边跪下,头深深地埋在两腿间。

“啊……又来了……”病人不耐烦的叹了口气,“好了够了,乐手、乐手!我又不需要乐舞来庆祝死亡!我不是阿胡拉,我也不是庇护者,我也不是无所不能者!我厌倦被你们整天纠缠着,我厌倦透了了!”

仆从过来拖拽二人,但女孩死命地抱住温须靡的脚,嘴里不断哀求着:“求求您!求求您!仁慈的老商主!求您救救我们吧!我们会被卖掉,我们会被分开,弟弟会被打死的!”她的弟弟则呜呜地大声哭起来。

“啊,吵死了!会死的……人都会死的……世间只有两件东西最美好——青春和健康……”病人低语着闭上眼睛,再次面露痛苦之色。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清醒了一些,无力地挥了挥手,“好了孩子们,不要哭了,临死前就让我再行一次善事吧!康钵提,去找城中那个放高利贷的歪鼻子,那是个比跟踪魔鬼瓦友还要坏的家伙,给这姐弟俩赎身,慷慨大方贵在有始有终,不要留他们在这儿,在这儿他们注定要被卖第二次,让他们跟着乐舞班子去金山吧!”

“老商主,我愿意把我的青春和健康给您!”女孩感激地吻着老胡商的脚。

“如果能得到你的青春和健康,我会不惜拿你的命来换的,姑娘,哪怕我会为此下地狱!可生命之水要是没过顶,也会使人丧命,尤其对我这样一个老头子来说……去吧去吧,希望你善待你的青春和健康!记得你曾经誓言把它们给我!”

女孩深深磕了个头,又拉过弟弟要向康钵提磕头致谢,被康钵提伸手拦住了,“放心,我是阿胡拉。马兹达的信徒和他善行与真诚的代言者,就算你是异教徒,我也会履行商主……之言的!”

女孩迟疑地看着康钵提,直到他再次点头确认,这才恭敬地吻了吻他的脚,拖着弟弟站了起来。

宋云见这姐弟俩做龟兹人的打扮,姐姐约十五、六岁,一头辫发,弟弟则是齐耳齐眉的短发,十二、三岁的模样,背着一个布袋子,看形状里面装的乐器应该就是琵琶。俩人都穿着不能蔽体露着四肢的污浊短衣,光着脚,脚踝处明显都有铁链镣铐擦伤的痕迹。

姐姐的眼神悲伤又倔强,透着警惕;弟弟则懵懂胆怯,不敢与人直视,一直躲在姐姐身后,此时犹在低声抽泣。两人的五官很相像,同样弯弯的黑眉,黑亮亮的圆眼睛,浓密的睫毛扑闪,如此面熟——苏仙儿!宋云在姐弟俩的面庞上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龟兹小舞伎!

姐弟俩走出去后,房间里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

“云阇梨,我从你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温须靡歪过头,拍了拍宋云的手,露出虚弱的笑容。他的皮肤异常滑腻,掌心灼热,指尖却是冰凉的。宋云忙用双手握住,听他继续道:“我知道,您不仅是为了探望我而来,您还想知道什么?”他眼中如往常一般露出一丝狡黠,只是这点彰显他生命力的光点,在他浑浊的双眸中,微弱的如同大风中摇曳的烛火。

——你死后,康钵提能保证长乐公主和魏使的安全么?

——你死后,突厥与魏国的联姻能维持多久的和平?

——还有白羽,那个有着更奇特身份的另一个白羽,你还没告诉我,她在哪里?

——还有刚才的姐弟俩,是否和当年的龟兹小舞伎苏仙儿有关系?

可此时,面对这垂死之人,这些问题宋云又怎能问出口。他努力露出微笑,拍拍病人的手说:“放心,老商主!”

“云阇梨啊,我的老朋友啊,我真的难以割舍这一切啊……”温须靡轻轻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知道,每个春天都有它的秋天,每条路都有路的尽头,可云阇梨啊,生命犹如夏天的雨雪那么短促啊,或坐上宝座,或入土安息,人生的悲与喜都不会持续太久,衰老终要与死亡相见!云阇梨啊,我没有您的智慧,我害怕衰老,害怕死亡,害怕极了……”

病人的手指动了一下,似乎想握一握宋云的手,却没有力气。宋云强忍悲伤,握紧他的手,“老商主,死,不过是生的又一次轮回,我们都将走向路的尽头……愿老商主一念放下,得万般自在!”

“轮回?如果能重新开始一次,就太好了……”他呢喃道。“我本想在一切完结后,带着塔寒回到撒马尔罕,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长兄、我的幼弟都已经离世了,我的次子之罪也完结了吧,我要在那里置办一所庄园,在果园种上金桃树,秋天,金灿灿的果实挂满枝头,香气溢满果园……”

很快,他用一声叹息结束憧憬,“但终究是回不去了!云阇梨,你知道我并不是我侄儿的虔信教徒,但我希望死后能按照教仪举行葬礼,经过神圣的九夜之濯,涤除心身的污秽,在四眼黄狗、黄耳白狗的注视下,把尸体放在寂寞塔上,让眼睛望向东方,让鹰隼啄尽尸肉,让太阳、雨和风使骨殖变白,燃起洁净之火,经过火的焚炼后,再将骨殖收入纳骨器中埋葬……”

他笑着问道:“我纯洁的小萨宝,你能保证污秽邪恶的灵魂进入天国么?”见康钵提点了点头,他自嘲道:“我不相信自己,但我相信你,孩子,就凭你的真诚、纯洁和虔信,三位审判者也会对我网开一面的——”然后又认真地叮嘱道:“我的孩子,把我的纳骨器葬在酒泉郡吧,故乡没有家,我半生都在皇冠体育投注:渡过,那里才应该是我该安眠的地方吧!”

再度看到康钵提点头,他才安心地转向宋云:“我要埋在魏国,虽然只是客籍,可我觉得自己也算半个魏国人,这个地方太可怕了,只要在这里生活过,都会被这个国家所吞噬,神奇的东方文明,庞大的帝国版图,就算分成诸多小国,也比撒马尔罕城大得多啊!可不论谁做了皇帝,不管他是什么民族,不管他以前是贱民还是贵族,都会做同一件事——统一这块大陆!每个人都不甘心只做城主,每个人都抱着一统的决心,这太神奇了!我其实是在魏国坚定了当初立下的誓言……云阇梨啊,虽然现在魏国遭受着分裂乱世的苦楚,但这个帝国一定会重新合并,也一定会重新强盛的!”

宋云没想到他会说到这个话题上,竟有如此观点,赞叹道:“老商主,您历经世事,有一双明慧的眼睛呀!”

可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云阇梨,你猜,我最后一次去洛都,见到了谁?”他自问自答道:“元孚,行台元孚……”

“人是靠着希望活着的呀……在驴背草原,被阿那瓌称为行台的元孚,阿那瓌想消磨他的意志,可他始终心里怀着希望,不管阿那瓌扣留他多久,五年,十年,他一直没有放弃,但在洛阳,已成废都的洛阳,在颓败的法云寺里,他剃去了头发,我看得出来,他的心碎了……我问他为何修行,他因不畏生不惧死,我说既然不畏生不惧死,干嘛不去建功立业,为何要在这种地方修行,他说修行不为结果,只为归处,他不是真的信仰佛法,他只是没了希望……”

宋云只知道元孚去废都洛阳,寻到了独守孤城十年等待夫君的独孤夫人,当时听说,心里为他们感到无比的高兴,这也算是乱世的一桩奇缘了,却不知后事……想必独孤夫人已逝,元孚从此了无牵挂,便也做了修行人吧……

“就在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和他一样,自从得知塔寒毁了后,我的心也碎了,我的誓言,我的谋算,我的计划,全是虚妄!”温须靡仍在不停地讲述,他的声音忽高忽低,断断续续,像是对着宋云絮语,又像是喃喃自语,他似乎不由控制的要把心里涌到嘴边的话都吐出来。

“他毁在不切实际的梦想上,他一直渴望证明自己,向驴背草原,向阿那瓌,向所有质疑他出身的人,向他以为自己深爱的人……他以为魏国的乱世是他的机会,谁知却是覆灭……他太贪婪,不,是我太贪婪,可谁又不是呢?说到底,是我把自己的儿子亲手毁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谁……人们放纵贪欲,渺小狭隘,却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天道!说到底,我们都只是为了谶言成真而活!”

他的情绪猛然亢奋起来,脸颊飞红,手也突然有了力气,紧拽住宋云,眼中微光摇曳:“就算有谶言又如何!我不相信天堂和地狱,我也不相信阿胡拉的神力,我曾把世界握在手中,我就是阿胡拉,我有足够的力量,我有媲皇冠体育投注:王的财富,我的商队不停歇的在东西方行走,我不要归所,我不要死去,我没有家乡,我没有来处和去处,我的商队会一直走到世界末日,我是粟特人,我活着的时候不停歇地走在商道上,我死后,我的灵魂也要永远在商道上游走……”他显然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我的好叔父呀,恶魔攫住了您的心性,快平静下来吧,不要再说了,您应该好好地休息呀!”康钵提温柔地抚着他的头,轻声劝慰道。

“不,孩子,我马上就要永久的休息了,让我说完我想说的话吧!”他口齿清晰地回复,然后在康钵提再也忍不住的啜泣声中,继续说着,“你也是我的棋子,我把你送入高昌王宫,是想让你继塔寒之后,成为麴氏家族的贵婿,但你立志**,我又想,啊这样似乎也不错,我可以利用你获得更多虔诚信徒的支持,所以我支持你做祭司,花钱将你送上萨宝之位,花钱为你收买信众,可我自己却是伪信者,我贪婪,我充满邪念,我与纯善为敌,我与美好为敌,我甘愿被恶魔攫住了心性!我视你如子,你爱我如父,可我终究是在利用你……”

这些话,对年轻的萨宝来说无疑是闪着寒光的尖刀,“不,叔父啊……”他掩住脸,弯下了腰。

“老商主!”宋云厉声叫道,他决意打断温须靡临终礼忏的执念,他知道他因疼痛折磨,思想被业力控制,陷入自责和愧疚中不能自拔。他不忍见他如此,更不忍见年轻的萨宝因此受罪。他轻拍着他的手问:“那个突厥土门,是一个怎样的人?”

温须靡果然被惊扰了,停下执迷的诉说,“怎样的人?怎样的人?”他跟着宋云的话重复,似在思索,又似只是在重复,无神的眼睛里充满迷惑。“一个复仇的人,一个充满渴望的人,渴望获得力量,渴望火的力量,渴望水的力量,渴望天地的力量,渴望爱的力量……白羽看到了结果,她看到了结果,早就有结果……”

“云阇梨,在金山下突厥人的营盘里,您的追寻会有答案……”最后这句话,他说的十分肯定。随后,他的表情一点点松弛,面容舒展开,瞳孔逐渐涣散,茫然地望向虚空。“康钵提,我的孩子啊,给我喝口……水——”说完这一句后,他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五天后,温须靡的葬礼在高昌城最大的祆祠里举行,由祆祠的大祭司主持,康钵提以祭司的身份参与。长乐公主带领众魏使,国王麴宝茂、王太后鄯明月,科罗和突厥使者参加了葬仪,为这位在东西商道上声名赫赫,走完传奇一生的老胡商送行。

但正如温须靡所说,祆教徒的葬仪一般要持续一个月左右才能算全部完成:经过神圣的九夜之濯,然后让野狗和鹰隼啄尽尸肉,让骨殖经过太阳和风雨的洗涤变白后,再经过火的焚炼,最后收入纳骨器中入土埋葬。

经过商议,长乐公主做出葬礼第二天后便出发的决定,康钵提也同行离开,由大祭司主持其后的葬仪。待和亲之使复命后,康钵提再从金山回到高昌城,将纳骨器送回酒泉郡安葬,完成叔父的遗愿。

作为一个佛教徒,宋云不便去外道的传道所参加葬仪。当天,他在驿馆内禅坐,以自己的方式纪念这位特殊的老朋友。

傍晚,康钵提走进宋云的驿所。当时天色渐暗,屋内还未掌灯。他站在门口,沉暮下,红袍暗淡,袍襟染尘,兜帽第一次没有严实戴好,露出浅如暮色的头发。背着光,面孔晦暗不清,只觉得胡须未修剪,已覆住了半张脸。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特殊的味道,有点类似发酵过了头的米酒——宋云辨别出,这是豪麻草的味道。这种药草有麻醉和兴奋的作用,从其叶中榨出的汁具有酒香。外道的祭司们在主持特定仪式前,比如葬仪和召唤仪式,会饮用豪麻草汁,并分发给在场的信众。在崇信祆教的地区,除了祭司,豪麻草不允许私下种植,豪麻草本身也被尊为神圣而为崇拜的对象。

宋云西行时,曾有意了解外道的**,据说最早阿胡拉教的传人琐罗亚斯德本人,是反对崇拜和依赖豪麻的,并将其斥为魔鬼的饮料。但自从尝试了使用豪麻带来的神力后,祭司们便难以自拔,在其后的圣书和传道中,豪麻也变成了圣物。

这是外道粗鄙**的漏洞,而类似许多这样自相矛盾、破绽百出的问题,致使外道的**始终无法更深刻地阐述义理,更深刻地释义人世、人生、人性种种,自然也更难提升觉悟心性的境界。但佛法在传播的过程中,义理和戒律也不断被解读、被妄断、被妄释、被曲解,在不同地区后,有着不同的版本,甚至不复原初的模样。最初,宋云对此也是无比鄙夷和憎恶的!他一心追求正信,认为正信就是毫无歧义的经典、经义,就是修持完全符合戒律的要求。可宋云在经历西行求经、译经及乱世离合后,对最初所执拗的正信,已经渐渐释怀了。他自己译经时,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解读和释义着梵文经典。正信和伪信之间,只有一字之差,如果从他曾视为正信的经本字眼中去判断,他也可以算是伪信者了!他不再用尖刻的眼光看待同修和外道,不再轻易去评价同修的作为和外道的信仰,他的心变得包容、变得柔软,也变得圆融,说到底,信仰在于心和行,而每个人的修行之路都不同。

“逝去的生命无望重返,康使君节哀。”宋云安慰道。

他摇摇晃晃的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刚想施礼,却腿一软,半跌半坐下来,“云阇梨,佛教徒怎样看待生死?”他直接而生硬地问。

没了冷淡的礼貌,宋云倒觉得这个年轻人更令人怜惜,想了想,回答道:“和祆教并无二致吧,天堂地狱,善恶本原,抑恶扬善……其实抛开形式的执念,所有的信仰没有不同,没有完美的信仰,只有个人的修为。世间的贪欲起于妄想,世间的苦起于妄想,世间的快乐也起于妄想,妄想不除,苦厄不尽。就如粟特人说,恶从来不会被善取而代之,业因循环往复,恒变不居,似乎永无止境,但又是瞬息之间,刹那之间。佛法的领悟,更在于心性的顿悟。佛陀说,万事万物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道家说,无为而无不为。我们的修行也是如此,佛法既宣扬拯救众生的修行和解脱,也倡导自我的修行和解脱,如不能改变世事的善恶,可以通过依法修持改变自己,感悟教益众生,待到明彻因源,生死惑尽,真心澄净,便不会纠结在生与死的虚妄之中了,所谓只求心,不求佛。”

康钵提低着头,暗淡的光线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的样子无比孤伶。“云阇梨去突厥国,是去传播佛法**么?”他又问。

“不,”宋云摇摇头,“与其说是去传播**,不如说去完成自己的修行吧!”

“云阇梨,您是一位真正的信仰者,您的心就是您的归处……”他抬起头,高耸的眉骨之下,有两窝深深的阴影。“我希望自己能获得这样的心性,成为您这样的修行者。”

“天下同归而殊途。”宋云笑着表示肯定。

“我出生前父亲就死了,他也是次子,听母亲说他不同于大多数粟特人,他非常讨厌行商,离开撒马尔罕后就投奔了他的哥哥,一直住在酒泉郡帮他管理宅邸商铺,比起经营商铺,他更喜欢读书,他能阅读华文,懂雅言,会写诗,喜欢音乐,善吹胡笳,有一次,我叔父被人寻仇,父亲被误认是……”

他停顿了一会儿,努力抑制住情绪。“从小,叔父就非常疼爱我,曾当众宣布我是他财产的继承者,人人都崇拜他,儿时的我,从不认为失去一个文弱的父亲有什么不好,内心甚至感到无比庆幸……长大后,在高昌王宫的那段时间,我发现我对待一些事情的看法和叔父完全不同,这才意识到,其实我更像自己的父亲!但我没有告诉他,也许是胆怯,也许是不愿失去他的信任,或者是不想失去他的财产……我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他也从来不避讳我,后来,我之所以成为虔诚的教徒,一是因为大概这样的选择最像我的父亲,二是他的财产将来会捐赠给祆祠而不是留给我个人,也是为了他……我知道他的内心是痛苦的……”

宋云点点头,但无言安慰,只陪伴他在黑暗中默坐良久。

“云阇梨,请放心,我是突厥土门身边最信任的人之一,我了解他的想法和他的渴望,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大火助火势,火势更凶猛’的道理。”离开前,康钵提这样说道。

历经两个月跋山涉水的艰辛旅程,和亲队伍最终到达金山的那天,是秋草刚刚泛黄的一个傍晚。突厥土门率领部众集结于营盘前,迎接长乐公主。

一位少女与突厥土门并肩骑于马上。突厥族人们皆穿着皮裘、带尖顶兜鍪,女人也不例外,惟她穿着一件似是用百家布缝制起来的宽大法衣,胸前挂着一枚带有长旒苏的铜镜,非常显眼。虽一身破烂衣裳,秋风中,却也衣袂翻飞。她未戴帽,头发散至腰间,一双眼眸若黑若蓝,好似两汪深潭,如不是发色如泛黄的秋草,老眼昏花的宋云会真以为是白羽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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