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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元姑娘身世之谜

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19/2/24 17:37:13

“何事?”宋云搁下笔,顺便把僵硬麻木的双手放在提梁铜手炉上摩挲着,暖和一下。圆钵形的炉壁錾刻着佛八宝缠枝火纹图案,现已被磨得油亮光滑,几乎看不清纹饰了。

三宝紧绷着脸,敦实的身板如一尊由拙劣工匠粗凿而成的石制佛像,光着头没戴僧帽,不知是自己眼花,还是反光,宋云见他头上短短的发茬竟有些花白的意思,两腮胡子拉碴,一身麻布棉僧袍穿的邋邋遢遢,二十刚出头,已是一副中年扫地僧的模样。

见老国师抬起头,三宝这才朝门口处努了努嘴,扁圆的红脸膛上,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眼神倒是依然没变,还如少年时一般执拗。

其实不用问——当然三宝也不会回答,到长安后,三宝虽比在洛阳时整个人放松了不少,但依然拒绝说话,宋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门外动静闹得不小,坐于后排的几个年轻译僧纷纷停笔朝窗外看视,宋云虽然耳鸣眼花,却不聋。他笑了笑:“不妨事,让她进来吧!”

三宝眼睛一耷,立时换上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然后晃着空荡荡的右袖管,拖着脚,有意踢踢踏踏的走到门口,掀起厚重的粗麻门帘,打开了门。

风卷着雪片吹进殿内,一个小宫人被风推着迈过门槛,瞬间带进一股冷飕飕的寒气。只见她雪人儿似的一身落白,矮矮瘦瘦,哆哆嗦嗦,双手揣在怀里。虽衣着寒碜,气势却很足,站定后便数落三宝:“如何不能进!国师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你倒说一句请听啊,倒说啊,你又不能言!”边说边摇头跳脚的在他面前掸落一地雪,这才毫不在意的快步走过一众译僧,向宋云的译案走来。

三宝气得扎煞着独臂,嘟着嘴,梗着脖子,又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她同到老师父面前。她见了宋云,一改与三宝斗嘴时的顽劣之态,先颇为恭敬地深深鞠了个躬,道了声“阿弥陀佛,老国师安!”然后一歪身跪坐在译案前,把揣着的两手从怀里费了点劲的掏出来,三宝一看,原来她在怀里揣了个物件,那物件发出“喵”地一声叫——竟是只活生生的狸猫儿!

众僧一片哗然,小宫人不理会,“国师,阿弥陀佛,请救它!”她将猫儿提溜起来给宋云看,语气也随之变得可怜巴巴。

译僧们对北宫人称“元姑娘”的小宫人大雪天来访本不以为意。自从随驾乙弗皇后来过一次后,元姑娘便经常自行出入译经殿,算是此地的常客。看穿戴,这元姑娘也就是个下等宫人,言语举止也无甚礼数教养,似乎身无职守,常常想来便来,一待就是大半天,到了饭时才走。

与译经殿一墙之隔的北宫是下等宫人的居所,往来倒是便宜。但长安宫虽无洛阳皇宫的规模人数,也遵循旧都礼仪,设六尚二十二司管理宫内事务,等级一般严格。宫人们人人各司其职,皆有劳役,这小宫人无劳役也无人拘束管教,着实令人奇怪。老国师虽一贯持众生平等的悲悯心肠,但细究起来,对这个下等宫人的垂怜亦有些超出常理。对她那些个没头没脑的稚气言语,有问有答,十分耐心,有时还会一字一句为她解读经文,或是令她抄写一两篇,竟有教她识字启蒙之意。

译僧中有好事者见老国师如此,便向宫中黄门打探这元姑娘的身世,黄门官皆是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莫问莫问,小心惹祸上身!但到底有人探知:此女是平原公主元明月由洛阳皇宫带来的小孤女,虽不知何出处,父母是谁,但既为“元”姓,想必是宗室血脉,只是出身低微罢了。平原公主出事后,乙弗皇后掌管后宫,也一如既往的宽待于她。但这宽待仅限于偏僻的北宫下房,不需她服役或做女红织染、浣衣浆洗之活,却也不准踏足内庭。乙弗皇后现已离宫,新皇后不解华语,不通中华礼仪,对后宫疏于管理,这元姑娘便也照旧逍遥自在,整日在北宫和译经殿之间往来。

三宝素来不喜她,有时见老师父译经忙碌,怕她搅扰,便拦住不许她进殿。这小丫头鬼精灵,惯会欺负老实人,又似知道三宝并非真哑巴,但凡两人见着,便尖牙利口的耍横,或是以话语捉弄他,每每把三宝气得跳脚。不过,对这一大一小、一僧一俗的争执,老国师向来只作没听见没看见,从不喝止。众僧见了,便也作壁上观,只当是枯燥译事中的趣事看热闹,今日见元姑娘竟携只猫儿来向国师求治,也不顾老师父训诫,都停笔观瞧。

“元姑娘,此是……”宋云也被她的举动愣住,眯眼细看:见她只穿了件单薄的青绿窄袖圆领棉夹衣和青白间色裙,梳着垂鬓丱髻,一头一身的落白,呵出的气亦在眼前结成霜状的白雾。白雾后,一张其貌不扬的黄瘦小脸冻得青紫,眼中全是恳求之意。

再看那猫儿,只有元姑娘的巴掌大小,显然刚离窝不久,瘦骨嶙峋,一身乱糟糟的条纹杂毛纠结成团。陡然被提着脖子从蔽身处揪出来,瞪着惊恐的眼睛,发疯似的扭动着身子,竭力嘶叫着。元姑娘着意抓得很牢,眼见猫爪在她手上留下几道血痕,仍紧紧钳制着猫儿的后脖颈。

“数日了,狸奴不食不饮,呕吐不止,怕要死了,”元姑娘着急道,“国师慈悲护生,请救救它!”

“唉……”宋云见那猫儿的眼角和嘴边果然都有秽物,想是得了猫瘟,为难地摇摇头,“此——恐——唉,元姑娘,老僧非医也,如何救得猫儿?”

“如何救不得?”她将身子直跪起来,直愣愣道:“汝为国师,必有法术!”

“无礼!”一位大德见她口无禁忌,出言呵斥。

“法术?”老国师不但未恼,反而眼皮一松,眉目间紧密交织如沟壑一般的皱纹流水般散去,笑了:“元姑娘,老僧倒愿身有法术哩!若有法术,拯乱世、除妖邪、济苍生,何不快哉!昔昙摩罗法师密咒神验,阎浮所无,咒枯树能生枝叶,咒人变为驴马,鬼神忻怖……”他两手抱着手炉,若有所思。“惜老僧凡胎俗身,只得译经为业……”见三宝一脸不解,元姑娘还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皱纹重又聚集眉间,苦楚着脸道:“元姑娘,现人之生死尚犹如草芥,况一只猫乎?”

元姑娘先是见宋云发笑,以为猫儿有救,一脸欣喜,后竟听说“人之生死尚犹如草芥,况一只猫乎……”顿时气呼呼地辩驳道:“猫儿之命非命乎?猫儿之命非命乎?国师不曾说么,一切种子,悉听贮畜,草木之属,皆有寿命,皆为有情众生么……”她嘴上虽仍在强辩,却已语带哭腔了。

她所说的,皆是宋云平日说教之语,众僧听了,都有些哭笑不得。“是命是命,”老国师也无奈地点点头,“所有一切众生之类,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一切众生,实无有一众生灭度者,一草一木皆有命,可元姑娘,老僧确不会医猫儿呀!”

元姑娘也觉得理屈,垂下头,“我唯有此狸奴……狸奴……要死了……”融雪顺着她的鬓角滴落,发梢湿漉漉的贴在脸颊上。

宋云听她说得可怜,也忍不住心酸。再看她瘦小的肩头一抽一抽的**着,突然紧张起来——这孩子,怕是马上要哭起来了……唉,他一个老僧头,这一屋子译经僧,看着一个八岁的小丫头哭闹,这算怎么回事啊?

但他并没有听到哭声,元姑娘紧咬着下唇,任凭泪珠从眼眶不停地扑簌簌滚落,却没有发出声来。她手中的猫儿感觉到主人气力虚弱,趁势挣脱钳制,草叶一般落在地上,但显然已无力逃窜,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身子便蜷成弓形,随着一阵痛苦地抽搐,接连呕出一滩滩绿水,便倒在地上了。

“狸奴!”元姑娘哭着扑过去,捧起奄奄一息的猫儿抱在怀里,“狸奴!狸奴!”她低低唤着。猫儿微睁着眼睛,四肢无力的耷拉着,污物仍一点点从嘴角涌出。她不顾污秽,把脸伏在猫儿身子上,小小肩头更剧烈地颤动着,发出“嗯呀……嗯呀……”的压抑哭声。

殿内一片寂静。众僧见过无数乱世流离、生死无依,听过无数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知为何,这小宫人无声的悲泣,更令人心生绝望。众人的心思都离开了译卷,有人偷偷试泪,有人虽还握着笔,却望着经本怔怔发呆。

宋云只觉得两眼干涩胀痛,忍不住闭上眼,长叹了一声。

乙弗皇后最后一次驾临译经殿时,又已到暮秋,连日阴风冷雨,天气晦暗不明。宋云得知后,早早携众译僧在殿门迎驾,远远见皇后车舆仪仗如常,随行侍御人数未减。皇后缓步下车,穿戴着长至脚踝的皂纱帷帽,一众侍御也皆穿着行装。走近后才发现,帷帽下,皇后已改俗装:一身以青色点净的木兰僧衣,已落全发。

两旁侍御为她将皂纱掀开,别于耳后。“国师,请允我再抄一经。”她的样貌看起来颇为平静,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浅笑。

但宋云不得不承认,不施朱傅粉,没了丰茂的乌发和金光闪闪的冠冕珠翠,乙弗皇后母仪天下的贵妇气度也随之消减。加之去年小产后,元气未恢复,再强硬的身骨也不敌连年孕胎的辛苦,身形枯瘦,两颊凹陷,脸上再无一丝红晕。帷帽缁衣下,不再是往昔集君王臣民宠幸爱重于一身、风华正茂的皇后,只是位韶华渐逝、困于情执的哀伤妇人。

“皇后请……”

她立时打断:“吾虽未受戒,尚无法名,然已非皇后。”

宋云合十:“尊者不执于名,信者不拘格套,皇后请!”

乙弗皇后微微一怔,不再坚持,令侍御等候,独自走进偏殿。一个时辰后,她离座起身,见宋云与译僧仍守候于殿外,执手道:“国师,众僧者,搅扰了!”

“无皇后殿下携经西徙,便无今日长安译事!”宋云合十,众僧顶礼而拜。

“国师,众僧……”乙弗皇后的声音有些发颤。“此经乃国之尊宝,我即舍命,必守善之……”

宋云听她如此说,不禁动容:“皇后虔心修道,必得证菩提善果。”

但乙弗皇后面上却一冷,凄然道:“菩提善果?此别长安,恐不复再见……”说着,一滴泪终是夺眶而出,滑落于苍白的面颊之上。

窗外雨声又起,淅淅沥沥,恰如离人泪。

呜呼哀哉,正如所料,这一日终是到了!阿那瓌统领西域、雄霸漠北已成定局,边境狼烟铁骑之下,遭其戕害者,除内斗不休的两魏国运、边境无辜受难的平民百姓,还有深宫之内孱弱无依的女子!

昔日仅携亲随数十人逃亡洛阳的蠕蠕汗王,如今显然已成两魏之主,宇文泰和高欢竞相遣使纳贡,送上丝绸锦缎,送上金银粮草,送上宗室贵女,卑躬屈膝以求结好——高欢将塔寒送归漠北后,阿那瓌欲为其娶妻,宇文泰立刻请元宝炬送上公主和亲。后又听说高欢遣使为长子求娶蠕蠕公主,宇文泰连上三表,陈述情势,请元宝炬务必以国家社稷为重,废黜乙弗皇后,纳娶阿那瓌之女为后。元宝炬难以决断,乙弗皇后不愿皇帝为难,自愿落发,请往秦州麦积山修行。

正如乙弗所言,此别长安,此去麦积山,只有去路,恐无归途……

宋云令众僧退下,劝慰道:“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天下长安,大宇众生,无不互为彼此,皇后万不可执泥于一时……还望千万保重啬神,独善其身,玄白冲虚,仡尔养真。”

乙弗皇后转身拭去泪,“国师曾言,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极乐,无情亦无扰,无忧亦无怖,唯有明智,能除此苦。蒙国师朝夕教导晓谕以佛理经义,惜吾质性愚钝,训诲未悟……”

“惭愧,老僧虽半生译经,仍难谙修行之道,于解脱之道更难参透。”

“今内忧外患,国师所言,一一中的,吾今被废,远避秦州,并无怨言,若能保江山社稷、黔首黎民,吾便以身死,又有何怨?”

“皇后大义……”

乙弗皇后突然郑重地执手深施了一礼,“国师,不知天机可有开示——”她抬眼看着宋云,一双细长褐目里交织着哀怨和希冀的复杂情绪:“天子基业,可保千秋太平?”

宋云哑然,乙弗身处此境,仍一片痴心为夫君问天道,女子情深智障,皆因情执……“老僧确曾因机缘,窥一线天光,然言此语者非佛道中人,己身亦不由自主,生死下落不知,想来天道天机之说,不过乱世无常之语。”

乙弗皇后听宋云如此说,惨然一笑,自嘲道:“是也,乱世何来千秋基业?天道无常,人事无常,生死亦不由己……”宋云怕她过分伤感,刚想再劝慰,她突然指着窗外一个站于廊下避雨的小宫人问,“国师,可知其为谁也?”

“欸……”

讲述完小宫人的身世,乙弗皇后好像心境平复了许多。“明月幼孤,于禁中见此女,心生怜惜,不惜行险带至长安,惟愿保全。吾等女子,生于皇家,便为业障,或被至亲兄长送至屠刀之下,或被至爱送于伽蓝之中,自保皆难,言何保全他人!”她似是开悟一般,以决绝的口吻冷冷道:“故善因善果,恶因恶果,哪有定数?皆为乱世惨相罢!”

宋云当时满心震惊,忍不住问:“皇后,是要将此女带去——”

乙弗皇后摇头道:“那去处,未免太凄凉了罢!生于皇家,便为业障,她既有此身,便有此命,或有造化,或生关死劫,谁知矣!”

“谁知——”宋云满心感慨,忍不住问:“此女身世?”

“知者皆知……”乙弗皇后面上现出一丝嘲讽之色,“黑獭不知。”

忽然有人说话:“猫——儿——埋瘗罢,或——可——可——超生……”声音听着既熟悉又陌生,宋云忙睁眼一看,果然,说话之人竟是三宝——自独孤善之事后失语的三宝,竟在劝慰抱着猫儿无声哭泣的元姑娘!

元姑娘抬起泪眼,怔怔看了三宝半天,抽噎着点了点头,站起身,朝着宋云施了个礼,便抱着猫儿,乖乖地跟在三宝身后,朝殿外去了。

众僧瞠目结舌,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宋云觉得眼角温热发痒,用手一试,竟是一滴浑浊的老泪。想起来,已经多年未曾流过泪了,这难得的泪水,倒滋润了干涩发胀的老眼,感觉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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