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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读书>历史架空>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三十、白羽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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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白羽无花

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17/10/25 17:09:34

“此女之状,上师亦觉不详也……”元怿瞅着宋云,幽幽叹道。

宋云慌乱中点点头,反应过来又赶紧摇摇头,执手赞叹:“公主相貌,非同寻常!”

“非同寻常?”元怿一副苦笑,胡语又改回雅言——“此乃吾身罪愆之果……其母体弱,此女病弱随母,且性情乖僻,异于常人,恐难养活……望师授菩萨戒,佑其此生无福无贵、无牵无挂,安生长大便好。”

无福无贵、无牵无挂,世人父母可有这样冀望儿女的?宋云只觉如鲠在喉,隐隐作痛。他望着白羽,内心充满怜惜和赞叹——其父有鲜卑和汉人的血统,其母乃伊兰种西胡女,女孩生就奇异之美:发似黑鸦,肤如白雪,一双眼眸若黑若蓝,好似两汪深潭,毫不怯生的打量着宋云。

不,她不是白衣圣女,她只是一个因混血而面目异美的女孩,只是自己未解的观想投射的幻影罢了……

宋云称呼:“公主——”不料元怿立刻打断,“上师不必尊称,其母乃胡女,小女亦无封号,唤白羽便可,”他颇不耐烦地催促着女儿,“白羽,还不快给国师见礼!”

他对那女儿说话即转为西胡语,想必她从小随母长大,不懂华言。可那女孩既不应答也不行动,淡然静立着,脸上挂着一副似忧非忧、似喜非喜的表情,像是听不懂她父亲的话一般。

“此女罕言,自幼如此,十句不答一句!”元怿眉头拧成了结,怜惜与厌恶在那张清俊的脸上交织上演,但不久全都变成了恼恨。“生就如此模样,又如此孤性,怎地安生!倒不若呆笨痴傻为好——”他忍不住厉声呵斥起来。

“四皇叔,不妨事!”宋云忙阻止,虽然白羽不懂华言,他却不忍她受自己父亲的恶语嗔言。“白羽,可否愿意皈依佛法,受我菩萨戒?”

白羽站在那里,依然不开口,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明眸如泊于湖面的轻舟,不起波澜,但紧抿的嘴角,却分明现出一丝揶揄。

——显而易见,这孩子并非年幼憨痴,或是害羞情怯,而是过于耳聪目明、过于早慧。宋云所问所说,她了然于怀,却无动于衷;父亲的触怒和无奈,她心知肚明,却静如观火……

“若入菩萨戒,须有法号——无花,可好?”宋云竟脱口说出了母亲生前所用的法号。

女孩的目光似有一层薄雾笼罩,让人无法从中探察她真实的想法。宋云也不等她回应,兀自将六重戒、二十八轻戒等律仪一条条细细讲解完,又叮嘱道:“凡受菩萨戒,务必半月诵此戒一次,无花,可记住了?”

白羽依然如故,似听非听、不应不动。

宋云心情黯然,急请告辞,元怿客套了两句,也未挽留,亲自出去召唤下人备车马送行。见父亲转身离开,白羽突然开口说话了,而且说得是地地道道的华文雅言!——“昨请萨宝,今请比丘,明请观主,吾父自身不保,却望四方神佛保吾安宁!老和尚,此世可有安宁否?”

她的嗓音是童稚之音,可说出的言语,却好似一个历经世事的老妇。

吾父自身不保?宋云愣住,“汝父——汝何知?”

“吾见之。”一丝清晰的怯意闪过她异美的面庞。接着,她像是被自己的话语追赶着,以飞快的语速吐出预言——“吾父死,北宫乱,母食子,天下反,北胡兴,伊洛血,帝王剑,永宁火,分东西,魏室倾!”

宋云几乎失态!“此言——不可!此乃……小儿之梦魇矣!”

白羽眼中的薄雾散尽,真相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寒光。她似乎也被自己的预言刺伤,身子止不住微微发颤。

这个奇异女孩,绝不可以平常小儿敷衍或揣度,她的谰语,也绝不是平常小儿的无心戏言——吾父死,宫室乱,母食子,天下反,北胡兴,伊洛血,帝王剑,永宁火,分东西,魏室倾……可怕,却又似乎有着可信的因由……宋云不禁万般迷惑,她的这些奇思怪想到底从何处而来呢?

“我是萨满,”像是看穿了宋云的心思,白羽如此回答。她有一双能看穿人心的锐利双眸——瞳孔呈现出幽暗的靛蓝色,很像某种鸟儿的羽翅。

萨满?

宋云更为迷惑了。女孩改用西胡语解释:“我母亲说,北蛮部落中有萨满,能与万物通灵……她说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令人讨厌,总说些可怕的丧气话,她说我这辈子注定会受苦,如果能够选择,她绝不会生下我。”说起母语时,她的声音和脸上的神态俨然不同,完全回归一个孤幼无助的十岁女孩的模样。

萨满……

宋云略知北胡蛮民的信仰,鲜卑先民亦信仰萨满巫师——惟天地万物皆灵。萨满是通晓者、神灵的代言者,一般天生为萨满,或受到神启成为萨满,亦有师徒相传,女萨满居多。这是初民混沌蒙昧信仰的产物,是不识正信的蛮族的怪力乱神,萨满以预见和法术为智慧,以豪麻迷幻头脑,以疯癫的舞蹈、灵魂上身和信口开河,作为万事的指引和预兆……

这个孩子怎么会是萨满?她的母亲又怎能如此话语刻薄,让女儿陷入绝望呢?

“孩子,确实有人身负天赋的使命,可以看到未知……并且预言,”宋云努力让自己的西胡语听起来温暖可信。“但你不会成为……萨满,你出身亲王之家,你将来会和你尊贵的姐姐们一样,食邑封爵,嫁入权贵之家,生养子女——”

“不!不一样!”白羽尖叫着打断,小手握成了拳头。“我从未见过她们!我们没有去过真正的王府,我们一直住在这里,我们……是不被认可的……”她突然软弱下来,嗓子发哑的说不出来话了。

很奇怪,她的情绪……似乎具有非常强大的感染力,让宋云的心境也变得十分黯然。他竭力打起精神安慰道:“大多数人是普罗众生……是的,如你母亲所说,你不一样,你有更特别的命运和因缘,但相信我,没有人的命运是注定的,面对改变的时候,每个人都有选择……选择自己的修行、选择自己的道路、选择自己要成为的那种人。”

说实话,这番言语宋云自己都觉得牵强,女孩听了,沉暗的双眸却泛起一丝亮色。她像一缕轻风似的快速地笑了笑,以回应他善意的安慰。“大和尚,听说你去过于阗?”她突然问。见宋云点了点头,紧接着又问:“于阗比洛阳好么?”

“这……恐怕无法类比,”宋云沉吟,不知她因何提起于阗。“要知道,洛阳是皇冠体育投注:最大的都城,于阗,只是一个域外小国。”

白羽点点头,“除了这里、这个庭院,我从未去过别处……”她怅然若失道:“我母亲总是说起于阗,说那里四季无寒无雪、阳光明亮,风干爽怡人,空气中弥散着牛奶和蜜糖的香味,优昙钵树和婆淡树环绕着王宫……”描述这一切时,她脸上充满了童真的向往。

“母亲说,如果不是跟随叔伯温须靡来到洛阳,她会成为高昌王妃的,而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侍妾……”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可能……就不会死啦。”

于阗王宫?!

温须靡?!

高昌王妃?!

温须靡的侄女在于阗王宫中长大,差点成为高昌王妃,又被送到魏国最有权势的亲王府中?

久离尘世俗情的宋云真有些招架不住了……看来确实如石慧所说呀,温须靡内心藏着秘密、无数秘密啊……

“大和尚,你认识温须靡么?”白羽仰脸观察着他。这个孩子真的非常……敏感,这点和她的父亲元怿很像,她的眼角处,也与他父亲一样,有一颗针尖大小的血点似的红痣。

“唔,”宋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很早就认识,但……并不了解。”

白羽十分理解地表示认可。“虽然温须靡想让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信任他、喜欢他,但一个人是没法让每个人都喜欢的,我母亲就恨他,我却喜欢他。他经常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来看我们,母亲见到他从来不笑,他想尽办法逗她,她也不笑,我却笑得肚子疼——”她突然变得快活起来,举起一根发辫,将饰于其上的旒苏鸟纹绶带展现给宋云。“这是含绶鸟,温须靡说含绶鸟是粟特王室的纹章!”

“我很想像叔伯温须靡那样,从东向西、从西向东,自由自在的到处来去,一生都不会停留……”她停顿了一下,谨慎地选择着表达的言词。“我似乎能预见到一些别人的命运,不过,我看不见自己的,所以,我不知道在面对自己命运的时候,该做出怎样的选择……不过,我喜欢洛阳,冬天漫天的大雪,春天柔软的垂柳,夏天满池幽香的荷塘,秋天灿黄的柿果……但母亲不喜欢,她一心只想离开……”

温须靡啊温须靡,可真是个神奇的人物啊!提起他的名字,这个孩子真的变成了“孩子”,眼中的深潭浅成波光漾动的小溪,嘴角绽放着两个小笑涡,言语滔滔不绝!但只要提起“母亲”二字,她的神情又于瞬间回归哀伤。

宋云打心眼希望能留住她脸上的笑容。“孩子,你喜欢洛阳,因为你生于斯长于斯,你是洛阳人,这是你生于此的身份烙印。你母亲对于阗国的感情也是如此,她的忧伤,是思乡情切。若你哪天远离了洛阳、远离了故乡,你也会像你母亲一样思乡的。”

“故乡?思乡?”白羽若有所思地反问,仿佛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那温须靡为什么愿意远离故乡呢?”

“粟特人很早就没有了国家,没有国家也就没有故乡,他们追逐利益浪迹四方,就像无根的浮萍一样。”

女孩听了,十分严肃地思考了片刻,点点头道:“温须靡曾说,粟特国曾是两河流域最富庶的国家,只是从来不团结,分散成若干小诸侯国,最后被强敌一个一个吞进肚子里……他还说,‘温’是最后一代粟特王族的姓氏,他们曾想统一国家,却没有达成心愿,现在,这个姓氏已经衰落的没人记得了,连粟特人都不记得了,当时,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忧伤……没有故乡的人,就像没有母亲一样吧……”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我曾对父亲说,快让母亲送于阗吧,不然她会死的!父亲一点也不信我的话……后来……后来她真的死了,他更生气啦,他哭着说是我诅咒的……”

她的肩头**着……她是在哭啊——宋云顿时心如刀绞,他能够体会这孩子的心境,在那个可怕预言的支配下,任何因由都充满了晦暗的隐喻,这种感觉随时都会令她孤幼的心灵苶然伤感。

“孩子,凡人不见自己、也不见未知,或者他们装作不知,他们惧怕真实,所以更喜欢假象。”唉,什么样的语言能安慰她、能让她重新快乐起来呢?

“为什么?他们也在受苦啊!如果他们知道真实,为什么还要……还要……现在,我父亲、我父亲他也要……” 她不再掩饰的哭了起来,泪水啪塔啪塔地滴落。但宋云却颇感欣慰,那双眼里原本冻结着寒冷的坚冰,现在看起来已被泪水消融了。

“无常,三世迁流、诸法因缘,皆因无常。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世事无常,如奔跑于原野的青鹿被糟犬追赶;人命无常,如盛夏绽放的花朵因季节变换而凋敝;年华无常,如青草上的露珠因日出而消散……生死因果,一期无常、念念无常——”

宋云忽然停下说教,冯翊君真雨夜的质问,曾令他感到“因果”二字的无力,此时,更强烈的无力感袭来,优美的说辞瞬间变得苍白无华……

有时,这两个字包含了一切未知;此时,却无法以未知欺瞒这个早慧的幼女。因果之名,空性之理,四谛三宝之法,若细解,恐怕也只能徒增无谓的虚妄。所有无常都是天道无常的表象,没有美好的真实,幻象永远给不了这颗小小的、固执的心灵以慰藉。

白羽也停止哭泣,用那双如箭似的黑蓝双眸盯着他,“因果,因果不就是生的来历、死的去处么?我不想有因果……”她边说边忧戚地摇摇头。“母亲最爱甜如蜜的优昙钵果,说优昙钵也称无花果,并非不开花,只是它的花很小,不易被发现而已……不开花,便不会结果,好似没有生,便不会有死,我愿我没有生,我母亲没有死,父亲也不会死……”

无花即无果,无生即无死……幼女一语道破因果的辩机,如老人看透了尘世的忧戚,人生还有什么能令她感到温暖和快乐呢?更令人伤感的是,她眼中的清泉再次凝结成冰……

宋云急忙劝慰:“孩子,世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你父母之所以有怨念,只因你过于聪慧,他们担心你因此而受苦。”

白羽不无悲凉地点点头,又不失礼仪地笑了笑。“大和尚,无花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梆!——梆,梆!”

三更的更声透过暗夜隐隐传来。

女孩猛地一惊,“大和尚,吾当复见君!”她以华言告别,说完闪身进了内室。那偏衫小袖的娇弱背影,如来时一样,轻灵的像只雀儿。

宋云独立于静室之中,再次觉得时空转换,仿佛身处敦煌的方等道场……还是小沙弥的自己,刚从观想中挣脱,趺坐于冰凉蒲席之上,回思个中境界,种种不可思议,茫然不解。只听周围的小沙弥或怨:“一物不见!”、“甚也不见!”或笑:“见一宝瓶!”、“见二佛!”、“见戒珠香炉!”

童声喧扰,一群小儿虽个个为了出世之证,殿堂之内却萦绕着俗世之欢。猛然大德呵斥:“有便是无,无便是有,只管随缘,他日终有印证!”一众小沙弥噤声不语,一切归于虚无。

又仿佛孤身西行至白龙堆,荒漠无边,沙丘延绵,单人孤驼,如随风扬尘的沙砾,在其间寂然缓行,无头无尾,无去无着。

般若菩提渺然去,白驼紫衣入梦来;步履经行生死场,不觉因果几轮回……自己修行半生,却在一个聪慧幼女的心结前,再次迷途于信仰追寻的无量沙海。

与元怿道别时,宋云忍不住仔细审视着他——以往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那张焕发着生命之光的面庞,确已不能自拔的陷于情执的煎熬之中。元怿感觉到宋云的注视,不知是有意回避,还是原本就心不在焉,目光游离,令人难以说出规劝之语。

宋云疼惜白羽,忍不住慰嘱,“公主异人,殿下切不可以等闲之人待之,多加怜爱知慰才好。”

“异人?倒不若聋聩不可听、暗哑不可言、不耐自生的好,孽缘也!”元怿摇头苦笑,一双秀目焦灼似火,面色青缟如玉。“感念上师怜顾,吾从未闻小女如此多言……吾生于帝王之家,命已不由己,惟愿儿女庸常,皆等闲之人才好……”

看来,元怿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或者是他有意躲开……

宋云心中百味杂陈,只好提醒,“寂明,了身达命,方得进退。无事少入禁闼,须防肘腋之患……”

虽然是元怿的依止师,他却从未当面称呼过元怿的法名,此时,心中只当与四皇叔做最后的别过……虽然心里不免多少有些疑惑,竟真将小女孩的谰语当做了谶言。

元怿神情复杂地点点头。“虽法轮常转,恐劫数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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