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燕充（三）

马车拉着棺椁，沿着往枫岭关的大道走了十里地，然后拐入到了向东去的一条小路上来，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的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因为我看到了一座似曾相识的竹亭。再走近了，我可以肯定，这地方我来过，就是那次从浦城往枫岭关搬救兵的晚上，虽然当时因为匆忙，还是晚上，许多景物看不清楚，但是真得再一次身处其中，那种相识也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我忽然又想起了我去讨水喝的两姐弟，原本以为不过是偶遇一次，今生或许不再见面，却又没有想到我还会来到这里，只是心里头又隐隐有些不安，想到燕充也是有一儿一女，以他的那个年岁，应该也是如那两姐弟一般大吧？

恍惚间也不知道走出了几里路，赶车的汉子指着前面出现在一个小盆地的村子告诉着我：“那就是凤尾村！”

我抬头望去，晨曦中，一片朦胧的雾霭正从盆地中升起，四周山林郁郁葱葱，轻烟天空中飘荡着，就好像是仙境一般。越是走得近，我越是坚信，这个村子我来过，就是那日晚上迷路之时到过的地方。

村口处，一位在溪边洗衣服的老妇指给我那个姓燕人家的住处，这个村子只有一个燕姓，所以也很好找，当我按照她的所指，来到村口的三间茅屋前时，尽管心里有些准备，但还是呆住了：这不正是那夜我问路讨水的那家吗？

一条大黄狗从屋后面蹿了出来，对着我狂吠着，这正是那天晚上那条狗。

但是，尽管这条狗叫得很凶，却不见屋里有人出现，我正奇怪之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你们找谁呀？”

我转过头去，看到了那天晚上见过的少年，依稀叫得他是叫小龙。

小龙也认出了我来，脸上露出十分惊讶的样子，手指着我问道：“咦？你……你不是那天晚上到我家里来的那个兵吗？”

“你好！小龙！”我向他笑了笑，叫着他的名字。

小龙挎着个篮子，里面有几根竹笋，定然是上了山，才刚刚回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他十分奇怪地问着我。

我的心下里却有些忐忑，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问着他：“你姐姐是不是叫作慧娘？”

“是呀？你怎么会知道？”

我依然没有回答他的话，可是这心里面却如同堵了一堵墙，忽然有一种十分内疚的感觉。我收拢了笑容，对他道：“能不能把你姐姐叫来，我有事要跟你们说！”

他看到了马车上拉着的棺椁，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将手中的篮子放到了地上，十分不高兴地问道：“你把这口棺材拉到我们家里来做什么？”

“你还是去快些把你姐姐叫过来吧！”

“姐姐一早上山采药去了，应该也快回来了！”他说着，又来到了棺材的面前，围着转了一圈，好奇地查看着。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于是又问道：“你父亲是不是叫作燕充？”

“是呀？”小龙又一次惊讶地看着我，同时想到了什么，天真地问着：“你是不是认得他呀？你知道他如今在什么地方吗？我都有大半年没有看到他了？”

我犹豫着，还是指了指这口棺材，告诉着他：“他如今就躺在里面！”

“啊？”小龙一惊，有些不敢相信我的话。也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的又传来“当”的一声响，转回头去，正见到那夜遇到的姑娘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的头上还是包着个布巾，身后背着一个竹篓，原本手里还拿着挖药的锄头，只是此时已经掉落到了地上，刚才我听到的声音就是锄头落地时与石头相撞的声音。

茅屋里，一口棺材静静地躺在堂屋的**，这口棺材是我花了五两银子买的，而这五两银子几乎是我到赵军中后全部的积蓄，也算是对燕充仁至义尽了，只是面对着燕充两个全身披麻戴孝的儿女之时，许多的话还是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屋子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全村的人都祭奠过，他们来了，又走了，茅屋里恢复了平时的冷清，除了燕慧娘在低声得掇泣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我迟疑半晌之后，还是将燕充的死因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并没有对他们作任何的隐瞒，对他们来说，我也没有必要隐瞒什么，这就是两个敌对势力交战的正常结果。

听完了我的叙述，燕慧娘表现得十分平静，她跪在棺椁的前面，不断地在往火盆里添加着烧纸，那火焰无声地跳跃着，仿佛代表地就是她心里无言的呐喊。我无法猜到她对我是恨还是不恨，反正我觉得自己做到光明正大就好。倒是跪在棺材侧面正对着我的小龙，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仇恨，瞪视着我的眼睛没有泪水，尽是怒气，好像要喷出火来，要将我烧个干净一样。

“燕将军虽然是被我擒获的，但那是两军厮杀的结果，他败了；若败的是我，那么死就会是我！”我为自己开脱辩解着。

“你是坏人！”终于，小龙还是忍不住指着我骂出声来。

我无言以对，只能发出一声苦笑。

“小龙，不要乱说！”燕慧娘出声阻止了他，同时对着他道：“陆大哥能帮我们把爹爹送回来，还买了棺材，我们应该感激他才是！”

小龙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心下里刚才的不安稍稍有些缓解，又接着道：“本来吴王劝他投降，但是他宁死不降，所以吴王才下令处决的！你们放心，单单就这件事上，吴王已经说了，不会诛连其他！”

燕慧娘点了点头，通红的眼睛望着我，问道：“这一定是陆大哥替我们向吴王求了情吧？”

我点了下头，如实地道：“我的确是求了情，但吴王本身就没有要诛连的意思，否则不管谁求情都是一样的！”

“那也要谢谢陆大哥了！”她的话很温柔，并非客套。

“爹爹没有托陆大哥给我们姊弟稍什么话吗？”她问道。

我想了一下，犹豫着是不是要将燕充赠我两本书的事情告诉他们，最终还是决定不说了，毕竟燕充的心愿如此，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背负太多的仇恨，如果没有可以去报仇的本事，自然也就谈不得去报仇了。

“他跟我说，希望你们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做普普通通人！”这一点，我如实相告，虽然与燕充的原话不一样，但是意思是一样的。

小龙嘟着嘴巴，显然很不高兴。

燕慧娘点了点头，又问道：“还有别的话吗？”

“还有！”我告诉他们：“他托还我照顾你们，如果你们有什么难处，可以随时来找我！”

“如此多谢陆大哥了！”燕慧娘客气地道。

小龙一脸得不信，嘟囔着道：“谁信呀？你是爹爹的敌人，爹爹怎么可能让你来照顾我们？”

我正色地道：“虽然我与燕将军是敌人，但也算是神交之友，彼此性情相投。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我如此信任！”

“可是你却害了爹爹！”小龙倔强地认为。

“小龙，不要怪陆大哥！”燕慧娘再一次阻止他。

小龙闭上嘴，但是看着我的神色依然很不友好。

燕慧娘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了我的面前，双手叠握放在右侧腰处，对我施了万福之礼，然后道：“陆大哥，两军交战，生死难测，这也怪不得你！方才弟弟孟浪之言，他是个孩子，不懂事，还请见谅！”

“燕小姐千万不要如此客气，在下自然不会去与小龙计较！”我连忙向他还礼，心里头却非常得暖和，小龙的确不懂事，但是燕慧娘却十分知书达理，一个弱小的女子在此时却是承担着全家的生活，的确不容易。我想，若非她的相貌上有些缺陷，或许我会对她生出爱慕之心。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当下向她一拱手，道：“燕小姐若没有其他的事情要问，那在下就告辞了！”

她点着头，还是十分客气地道：“没什么了，陆大哥好走！”

我又看了眼小龙，他把头扭了过去，我便再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这茅屋。

在赶回浦城的路上，我还是有些忐忑，因为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去做，本来是想要将燕充的战枪还给他们姐弟的，毕竟是他们燕家的遗物，可是当我看到小龙对的愤怒之后，还是将这个想法打消了。这把枪留给他们，一定是小龙的祸，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为了练好枪法来报仇而生活在仇恨中，这却并不是燕充希望看到的。

“还是把枪留在我的手里吧，等哪天小龙长大了，想通了，不找我报仇了，我再把枪还给他们吧！”我心在默念着，又不由得从马鞍上的得胜钩鸟翅环上取下了包着布的长枪。这把枪就是燕充的武器，那天差一点儿我被这把枪拍得吐血了。

这的确是一把难得一见的好兵器，名字叫作梅花三棱枪，这把枪枪头与众不同，有两尺三寸长，别的枪的枪头都是两面刃，它却是三面刃，一道刃就是一道棱，每道棱的两面上都有笔直的血槽，除了枪尖锐不可当外，其三刃也锋利无比。这种枪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可以破甲，不管是皮甲、铁甲、锁子甲，还是鳞甲、网甲、明光甲，都可以一冲而破，枪头扎入敌人身体只留一个洞，但是却很深，那血很难堵住，十中九死。

这枪的枪杆也十分难得，为七尺八寸的上好红椆木，坚实体直，无枒无疤，根头正好盈握，往枪尖上去时渐渐细至梢上，不软不硬，恰到好处。在与枪尖交安装处扎着马尾的红缨，以挡血水流到枪杆上来。

这枪之所以被称为梅花三棱枪，除了枪尖是三棱外，其末尾的枪纂与枪杆安装处是打制成五瓣梅花形状的，枪纂尾部又尖又细又长，可以轻易**到地上而不会倒，有时还可以倒转来当成枪刺来用。

这把枪我一见便十分喜欢，此时却又自问着，也或许是为了我不愿意将这把枪还给燕氏姐弟，而自己给自己找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