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解围（一）

从敌营是杀将出来，已然快进二更天了，实际上我们在敌营里厮杀的时间并不长，也不过半个时辰而已，但是对于我来说，就好像是过了一整夜。

一直纵马跑出了老远，我才放缓了马步，宇文商就跟在我的身后，这让我想到任务开始之时他对我说的话，他要我跟着他冲出敌营，却没有想到最后正好相反，是他跟着我冲出敌营的。只是这个时候，我也无心去与他开玩笑，在一处丁字路口我勒住了马的缰绳，不知道应该往哪边去走。

宇文商也停下了马来，与我并骑而立，对着我道：“救兵如救火，主公命我们往两个方向求救，如今跑出来的也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也只能分开走了。”

他是这次行动的头领，我自然还是要听从他的话，当下道：“听凭宇文大哥安排！”

“这样吧！”他稍作思考，道：“往建州较远，还是我去寻左厢；往枫岭关较近，你去那边求援！”

“诺！”我遵从着，也知道他这是对我的照顾。

“保重！”他没有再多的言语，向我拱着手。

“保重！”我也向他拱着手。

他分辨了一下方向，沿着大道往南快马加鞭而去，黑夜里，星光下，我只看到一骑黑影迅速的消失在了夜幕里，马蹄声也由近到远，渐渐不闻。

我也打马往宇文商离去相反的方向奔去，知道从这里往枫岭关，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路，只是如今在晚上，却跑不了那么快，估计如何也能够在五更天之前，赶到那里吧！

可是，我也就跑了没多远，便听到了由远而近的一片马蹄之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如此清脆，几乎盖过了白义超影奔跑的蹄声。我不由得一阵紧张，如今我还没有脱离开敌人的势力范围，以燕充的精明，他是不可能不在浦城往南北两处地方安排警戒哨的，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是不可能从后面传来，我相信还没有几匹马可以超过白义超影的速度，所以唯一可能的就是对面有人骑马与我相向而来，而且听那声音还并非是一两个人，最少也要有四五个人。

“是闽军的斥候！”我的脑海中马上作出了判断，眼见着路边有一片树林，当即想也不想地拨马转了进去。

也就是在我刚刚进入树林之时，便听到那些闽军斥候也到了树林之外，他们却勒住了奔马，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叫着：“咦？刚才分明听到有人骑马过来，怎么就没了？”

“一定是赵狗闯营求援的！”另一个声音跟着道。

“他可能钻到树林里去了！”又一个声音说着。

“我们搜一下！”第四个声音发出来。

然后，我便听到他们拨马往树林里来了。

我想了想，这几个人也许并不是什么有本事的家伙，如果是白天里，我可能很难逃掉，到时我只能找个有利的位置就可以引弓将他们一个个地射杀，但此时却是晚上，虽然我无法消灭他们，他们也不见得能够发现得了我。敌强我弱，没必要跟他们在这个树林里纠缠。

想到这里，我不再迟疑，打马穿过树林，沿着穿过树林的一条小路，向另一边的山头奔去。我相信，就算是他们发现了我，想要追上我的白义超影，却比登天还要难了。

我所发出来的声音显然被那几个斥侯发觉了，他们也打马在后面追来，却是越追越远，等我奔过了山头，到了另一处谷地，早就将那些敌人甩得没有踪迹。

为了一防万一，我又沿着小路跑了一阵子，又过了两个山头，这才放慢了马步，只是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来，也只能看了看天空中的星座，辨别了一下方向，沿着另一条小路往北而去。以我的经验来说，这只是兜了一个弯子，一会儿再到前面折往西，拐回原来的大路便是了。

可是，这陌生的地方，并非是我所想象得那般简单，尤其是在荒郊野外，这个无人的晚上，没有向导得瞎跑，就是白费精神。我跑了半天之后，忽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来出发的地方，因为这里正有一棵高大的樟树。为了防止自己再跑错，我特意在树上用树刻了几个字，但跑了一圈回来，发现还是这里。

我的心不由得发起毛来，忽然想起了听唐伯讲起过的鬼打墙的故事来，当初我不相信这世界上真得会有这种事，可是如今我却真得是切切实实地遇上了。

所谓的鬼打墙，就是在夜里走路的时候，怎么走都只是在转圈子，走来走去还是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所以就有人说这是因为遇到了鬼，鬼魂在驱使着你，捉弄着你，不让人可以明辨道路，直到天光大亮，鬼魂消灭，你才可能走出那个怪圈。

此时，我的心下里却是急如火焚，却又无可奈何。站在樟树下稍稍冷静了片刻，想起了唐伯也曾跟我说过的办法，如果遇到了鬼打墙，那么只能以北极星来作引了，天空中，只有那颗明亮的星星，是指引人们不入歧途的明灯。

我抬头寻找着那颗明亮的星星，在这个璀璨的星空里，那颗烁烁光华的北极星倒是并不能找，先找到北斗七星，北极星便在近旁。

无奈下，我只得放慢了马的脚步，沿着小路踽踽而行，时不时地还要抬头看一眼北天的那颗指路星，以修正有可能出现的位置偏差，如此这般得行了一段路，觉得路边的景物与方才的确有异，心想应该是脱离了鬼打墙的困境，只是如今在这个荒郊野外的山林中，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寻到前往枫岭关的路，极目四望间，远远看到前面好像有一点儿的灯火。有灯火的地方必定会有人，只要找个人问问路，应该不是太难的事。想到这里，我再不迟疑，向着灯火跳动的地方打马奔了过去。

灯火越来越清晰，近了我才发现，这里原来是一座小小的山村，横卧在一处四面环山的小盆地里，安静谧和，就仿佛是个世外的桃源，远离那如火如血的尘世，令人蓦然就有了一种想要归隐于此的感觉。

这个山村也只有十几户人家，此时除了村口的一家还亮着灯之外，其他人家都一片得漆黑，偶尔可以听到几声狗吠。我刚才在远处看到的灯火，应该就是村口这家发出来的。

我生怕哒哒地马蹄声会惊动全村的人，所以靠近村子的时候，便跳下了马，拉着马向那个亮灯的茅屋走去，但是还未到得屋边，不知从哪里蹿出一条狗来，对着我狂叫着，也许是闻到了我身上的血腥之气，不敢贸然对我发起袭击，分明是在告诉屋里的人，有人到访了。

茅屋的门“吱”地一声被打开来，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细看之时，原来是一个裹着头布的少女。因为被头布遮住了半面脸，我只能看到她的另一半，只单从这半边脸上可以看出，她应该是一位十分美丽的姑娘，尤其是她的肌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十分娇柔嫩滑，若是隐忍力不强的男人，估计会忍不住去摸一下。

她也看到了我，一双圆圆大大的眼睛先是有些恐惧，继而瞪大了起来，也许是想要将我看得清楚，感觉到我不是坏人，便低声喝止着：“阿黄，回来！”，这声音有些沙哑，但清晰果决。

那条还围着我打转的土狗听到了声音，停止了狂吠，摇着尾巴返回到她的身边，然后趾高气扬地瞪视着我，分明就是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

我也生怕吓到对方，毕竟身上还挂着冲营时敌人未干的血，连忙向前一步，十分谦和地拱手俯身一揖，客气地道：“这位小姐打搅了！在下深夜迷路至此，见有灯光，便走将过来，若有惊扰之处，还请见谅！”

“军爷客气了！”这少女连忙道，正说之间，忽听得门内又传来了一声稚嫩的童音：“姐呀，来得什么人呀？”话音未落，便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出现在了门口，他的目光盯到了我的脸上，惊讶得叫出声来：“咦？原来是个当兵的！”

这少女不高兴地叱道：“小龙，字没写完不能出来！”

少年对她扮了个鬼脸，又跑回了屋里去。

少女这才对着我道：“不知军爷要往何处去？”

我忙道：“往枫岭关！”

她愣了一下，又对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想了想，道：“你可沿着出村的路西行，一直往前走五里，有一竹亭，从那里再往沿着路向右走约十里，再翻过两座小山，就可以看到枫岭关了！”

“多谢小姐！”我客气着，却没有马上离去。

“军爷还有什么事吗？”她问。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在下能否讨碗水喝？”的确，这一晚上打了半天，又跑了半天，便是铁打的人只怕也要累倒，更何况此时我是滴水未进呢？

她还是犹豫了下，最终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屋去，我往前走了一步，来到了门口，没有进去，那条土狗不怀好意的望着我，一付在敌当前的样子，好像只要我踏进一步，它就会跟我拼命一样。

在少女去盛水的时候，少年再一次钻了出来，他来到了门口，好奇地看着我，此时借助着屋里微弱的灯光，我也仔细地打量着他。这是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家伙，虽然年岁不大，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却也是方方正正，浓眉大眼，如何也隐藏不住这一张俊俏的面孔，想来长大后定然也是一个英俊的后生。闽人普遍身材矮小，但是这个少年却有些特别，十三四岁的年纪，个头却可以达到我的肩膀。我算是吴王三十六卫里长得最为挺拔的一位了，身长六尺有余，这个少年身长也有五尺，已然与普通闽国**无异，若非看着他的面孔过于嫩弱，身子过于单薄，我或许会将他当成这间的男主人了。

见他还在不停地看我，我笑着问他：“小兄弟，这么晚还要写字呀？”

“是呀！”他答着：“白天要干活，只能晚上写字！”

“哦？谁教你认字呀？”我有些好奇地问道。在我记忆里，无论是明州，还是建闽，对于山村里的村民们来说，很少有谁认得字的，那些孩童从小就会帮着家里干活，因为家里穷，也很少有孩子能去私塾。

所以，相比对当地的百姓们而言，当初我作为孤儿加入到了明州军的孤儿营里，真是天大的幸运了，在那里，我们这孤儿们不仅可以读书识字，还可以学到兵法与武艺，甚至于其他可以谋生用的手艺。

少年道：“我姐！”

我又是一愣，在这人重男轻女的时代里，能够认识字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女子无材便是德，已然成为了一种风尚，除非是家里的家长十分开明，又家境富裕的大户人家，才有可能为了培养女儿的情操，在家里请先生来教女儿读书写字。而我看这户人家，住得如此简陋，想来不应该是有钱的人，这家的女子竟然也识字！

不等我还想问以解惑，那少女已然端着一碗水从厨下走了过来，看到少年又跑到这边，不由得皱起眉头，责道：“小龙，你怎么这么没有耐性？一百个字写不完，不许睡觉！”

小龙只得对着他再作了个鬼脸，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指着我对着她道：“姐，你看这个大哥长得多好看呀！你要是将来能给我找个这么好看的姐夫多好？”

此言一出，我和少女都脸红了起来，我想要不是她手里端着碗，估计定然会抬手来打这个弟弟。此刻她只能骂道：“你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一会儿给我再多写一百个字！”

小龙生怕真得被罚，连忙跑开了，从堂屋钻进了另一边的屋子里。

少女将手里的碗递给我，我接碗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觉得这双手并没有她的脸那么柔嫩，相反，还显得有些粗糙，想来定然是干了很多的活，非大户人家的女子那般可以守在闺阁不出。也许正是因为碰到了我的手，她浑身不由一颤，连忙松开手来，那碗我还没有端稳，便洒出了一些来，正溅到了她的衣裙之上，她连忙去抖湿水，头上的布巾跌落下来，令我看到了她的另一半脸，不由得怔了一下。难怪她会用头布遮住这半天脸，却原来这半边脸上长着一块巴掌大黑色的胎迹，而且上面还长着长长的毛。

她连忙将头布重新裹住了半边脸，仿佛生怕我再看到。

我收起了惊讶的表情，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连声道：“对不起，我没端稳，洒你身上了！”

她越发得尴尬，却是垂下头来，不愿意与我的目光相视。

我赶忙端起水来，咕嘟嘟地将水喝了个干净，然后抹了一下嘴，将碗递还给她，同时道：“谢谢你！”

她没有答话，接碗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并没有再与我的手相触。

我再一次向他作了个揖，然后转身牵着我的马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