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祸隐（二）

我费了点儿力气，将郑宝扶到了里间屋里他的床上去睡，又将外面的床收拾了一番，将碗筷、剩下的酒坛送回厨房，这才闭了门，灭了灯，和身躺在了床上，却如何也睡不着觉，脑子里反复回忆着这一天来的遭遇，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作梦一样，一下子跌到了地狱，又一下子升到了天堂。谁又能说得清楚，这是福还是祸呢？我倒是宁愿此时还呆在西塘河边的战俘营里，或许还有获得自由的机会。如今我成为了吴王身边的三十六卫之一，再想要离开军营，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间，我还是沉沉睡了过去，毕竟这一天太累了，身累，心更累。

“喀啦啦”一声巨响，将我从半梦半醒之间猛地惊醒过来，原来外面真得打起了雷，下起了雨，雨水在狂风的作用下，打在窗户上啪啪作响，就好像是有人在急急地拍打着窗户叫我起床。

我还是极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身来，想要看一看门窗是否关好，可是当我刚刚走到窗口，便看到摇曳的窗外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我情不自禁地喝了一声：“谁？”

没想到真得就有人低低地应道：“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我一怔，心头不由得狂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门口，门还未打开来，嘴里已然喊出了她的名字：“青青姐？”门打开来，外面依然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我还未看清来人身在何处，便被一阵斜雨扫到脸上，立时感到冰冷透骨，身后的门忽闪一下竟然被吹开来，撞着门墙“咣当”一声响，却是吓了我一跳，忙又回转身去，将门带上，同时侧耳倾听里间是否动静，还算是好，郑宝醉得如同死狗，并没有任何反应。

“二郎往时的沉着哪去了？”耳边再次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来，我顺声望去，前面的廊柱之下，正有一个娇小的人影而立，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我这才看清她原来蒙着面，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双清灵的眸子如同夜空的星星一样正盯视着我。

“真得是你呀！”虽然我还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却已然肯定这正是我十分尊敬的大姐徐青青了，她也正是徐广将军的女儿。

徐青青没有再说什么，她微微向我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我知道她的意思，定然是觉得这里非讲话之所，让我随着她往别处去。当下，我将门带好，为了不让门被风刮开，又将门扣扣上，这才跟在徐青青的身后。

此时已然过了三更，整个太守府里一片的漆黑，除了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之外，更不见一个人影。我知道徐青青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要不然她也不会成为明州谍军的头目，她既然深夜来此，而且这般明目张胆得招唤我，一定探得附近并没有危险。

跟在徐青青的身后，沿着门廊进入了厨下，这里正是刚才我来过的地方。她闪身去了柴房，我怔了一下，环视四周并没有人影，也跟了进去，然后又轻轻地掩住了门。

太守府的柴房自然不同于普通人家的柴房，里面要大了许多，而且堆满了柴禾，与一座小山般得高，这些柴禾可以烧一个冬天的。当然，我之所以对这个柴房感到惊讶，是因为我几乎要忘记了，这座太守府下面的秘道其实有三个入口，除了帅厅下面的那个外，还有一个就在这座柴房里。徐青青定然是通过这处的入口，才可能如此轻易地进出这座此时被赵军戒备森严的重地。

柴房里很黑，连个窗户都没有，一进来便有一股呛人的木头味扑鼻，徐青青转过了身，黑夜里我也看不清她面目的表情，只听到她带着尖刺一样的话语在耳边轻轻响起：“跟了吴王的确不一样哟？还有公主的青睐，良驹的配赐，呵呵，这才一天的光景，没想到二郎就这般得风光！”

我怔了怔，分明听得出她是在跟我说着反话，也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地讽刺我，当下稍作迟疑，正色地道：“青青姐，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

“哼！”她却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叹息，依然揶喻着：“世事难料，尤其是关乎生死之时，有人平日里表现得恍如忠贞烈士，到头来却弑主求荣，用徐将军的项上人头换取赵军的一个校尉头衔，有道是树倒猢狲散，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

我知道她说的是王乘风，显然她对王乘风十分痛恨，这也是一个普通人的正常表现，我知道她还是有所误会，想要解释，却又怕太过费口舌和时间，当下道：“若青青姐认为我也是卖主求荣之徒，那么此时便可手刃于我，我毫无怨言！”

她沉默了片刻，这才道：“若我未见到余将军，或许也会以为自己是信错了人！”

当知道她已经见过了余成龙，我知道此时已然无需再多作解释。

她接着道：“在城破军散之时，若非你沉着冷静，或许我们明州军已然全军覆没了！”说着，她长叹了一口气，又道：“余将军本来要在今晚夜袭赵军俘虏营，把你救出来，但是我发现你却进了城，所以才会过来找你！”

她说的话倒也不假，这说明她是真的与余成龙见过面了，只是我对她进城来还有些疑惑，这里到底还是危险的所在，虽然她是从秘道进来，我却也不敢保证不出问题。

“我也没有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的变故！”我只能如实地道：“吴王，哦不，是宋宗原他不知怎么的就看中了我，他身边的三十六卫在明州之战中死了十个，他是拉我来充数的！”

“就这么简单？”她有些不信：“难道没有别的原因？”

我想了一下，只得猜测地道：“要说的话，他选我也许是安平公主的原因吧！宋安平说他的身边没有长得好看的人，都是丑八怪，所以……”

“所以他就选了你？”她也不知道是在猜测还是在冷笑，

“是！”我答着，这也是我所知道的原因，但是，看着青青微皱着双眉，一脸疑惑的样子，我也蓦然有所惊悟。

宋宗原选我这个俘虏兵来当他的三十六卫，或许还有别的想法，那却不是我能知道的。按道理来讲，作为吴王身边的亲卫，首先应该有的是对吴王的忠诚，至于武艺、相貌、能力等，是排在其次的。而我，昨天还是他的敌人，今天便成为他的亲信，就算是吴王对我不怀疑，也会有其他人来怀疑，这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来讲，都是有问题的。吴王手下掌握的兵丁有十万之众，要想从中挑出几个长得英俊的武勇之士，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为什么非要找我呢？

“你以为宋宗原会对你这么好心？”她再一次发出冷笑。

“你都知道些什么？”看她的神情，仿佛了解其中的原因。

她看了看我，稍作沉默，然后收起了那付嘲讽的面孔，我知道她是不会骗我的，也许在考虑怎么来跟我说。我耐心地等待着，并没有催促，黑暗中也看不出她的眼神是否在闪烁，她一定是知道什么，也许是在迟疑应不应该告诉我。

良久，她才轻叹了一声，低声道：“好吧，我就直说了吧！”她的声音一沉，稍作停顿，接着道：“你也知道，这座帅府下面有秘道，其中有一条通到了后堂内室，我曾想潜入内堂刺杀宋宗原，但是根本就找不到机会下手，他身边的潜护就有四个！而且有一个可能是武圣级别的人物。”

我怔了一下，帅府下的秘道三个出口，其中一个在帅厅，那里被我放火烧成了废墟；一个在这个柴房，还有一个就在如今宋宗原所住的那个屋子的床下。徐青青可是明州谍军的头目，她的武艺以奇诡见长，就好像是她的这个人一样，总是可以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出来，比如今天晚上。她是在暗处，别人是在明处，即便是如此，她竟然还不能够把宋宗原怎么样，我真没有看出来，这个宋宗原对自己的人身安全原来这般在意，外疏内密，难怪会这样有恃无恐。

“虽然我不能靠近宋宗原，却也偷听到了他与他的那个狗头军事方昆的谈话。”她说着，又看了我一眼，也不知道在这个黑夜里是否可以看到我的表情，见我没有插言，是在耐心地倾听她的说话，她这才接着道：“他们在讨论巩固吴王权势的办法，你要知道，宋泽不可能让宋宗原长久地把持兵权，一旦南方臣服，又或者太子执国，那就是宋宗原失权之时；呵呵，宋泽的这两个儿子真是太有出息了，这么能打，如果这时候宋泽一死，我敢保证，他们一定会为了争夺皇位打起来！”她说着，发出着幸灾乐祸的笑，她所说的“出息”，纯粹就是一种讽刺。

“宋宗原很清楚，只要是他的大哥宋宗辉继承了皇位，那么，他的死期就不远了！”徐青青接着道：“所以，在如今宋宗辉还只是太子的时候，他还有一定的回旋余地，他要想得到宋泽的青睐，除了要更努力地为赵国开拓疆土之外，还要有人能够在宋泽的身边不断地来念他的好，甚至于要让宋泽有立他为太子之心，到时只要是现在的太子宋宗辉犯了错，就有可能让他翻盘！”

我没有想到，原来在赵国宫廷中，还有这般残酷的斗争，看来，宋宗原贵为吴王，也并非是可以随心所欲，高枕无忧的，到底还是有一把剑一直悬在他的头顶，令他坐卧不宁。

“你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听她讲了这么多话，我并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更加糊涂了。

青青稍作停顿，道：“你先别急，下面就跟你有关系了！”她说着，接着道：“宋宗原想要在朝中找一个可以左右宋泽想法的人，还真有一个，那就是宋泽的姐姐大长公主宋玉花！”

“宋玉花？”我一愣，这个名字我也是知道的，在徐将军身边，我也了解了很多敌情，甚至于一些细枝末节的花边趣闻。宋玉花，她的真名叫作宋倩，只是当初成为周武帝的宠妃，被称为玉花夫人，所以大家都叫她作宋玉花。宋泽之所以能够成为赵国的皇帝，百分之九十九的原因还是因为这个宋玉花，周武帝用宋家兄弟为**，并不见他们开拓过什么疆土，却被这两个家伙夺得了周朝的国祚。要说的话，宋玉花就是周家的扫帚星，却是宋家的富贵星，也正因如此，宋家兄弟夺得周家王朝之后，对宋玉花极尽奉承之意，便是封号就封了十多个，但是宋玉花并不领情，始终只承认自己是周武帝的玉花夫人。

“对！”徐青青十分肯定地道：“宋泽对宋玉花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的违背；不要说宋泽，便是当初他的哥哥宋法也对宋玉花尊崇之致，方昆让宋宗原去巴结宋玉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还是没有听出来，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黑暗里，我可以感觉得到徐青青盯视我的目光在闪着疑惑，她想了一下，还是告诉我：“因为宋玉花是个**的女人！”

我蓦然一愣，忽然有所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