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巨鹿之战（一）

尽管愤怒异常，可崇祯不得不继续批阅那些令他徒增烦恼的各种文书，愁眉不展地思考着国家的出路。

当实在感到困倦难当的时候，崇祯就叫秉笔太监王承恩把这些奏疏或塘报读给他听。

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当崇祯还是信王的时候就在左右服侍。王承恩将自己的一切都用来尽忠皇帝，同时他也是崇祯最信赖的人之一。

文书房送来了一封特别的奏疏。王承恩看了看奏疏的封面，小心的说道：

“万岁爷，这里有一封兵部郎中杨谷的奏疏。。。”

王承恩的话只说了一半，按照朝廷的规矩，杨谷这个级别是没有资格直接向皇帝上书的。除非杨谷使用密折的形式，直接参奏内阁重臣。

只有如此，奏折才能直接被送到皇帝面前。

“兵部郎中杨谷？那个杨一鹏之子？”

作为一名帝王，崇祯的记忆力还是非常很不错的，至少比他那位木匠哥哥要强得多。

杨谷虽然履职新职务兵部郎中，但那只不过是他监视百官的一个掩护身份而已。杨谷的另一个身份依旧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

看着杨谷的奏疏，崇祯不由眉头一皱。心想，他能有什么事上奏呢？

崇祯不耐烦的沉声说道：

“把他的奏疏读给朕听。”

王承恩不敢怠慢，立刻高声朗读起来：

“圣上有御辱之志，大臣无安邦之才；谋之不臧，以国为戏！杨嗣昌与天下监军高起潜内外扶同，倡和误国，武备松弛，以至于此。督臣卢象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虽空有其名，权柄尽失。仍不忘杀敌以报皇恩！想当年赵宋之耻，耿南仲、黄潜善反对抗金，以至李纲无功、宗泽殒命！苍天怜之，寰宇叹之！今乞陛下赫然一怒，明正向者主和之罪，斩佞臣之头悬之国门，以示与东夷势不两立。如此则将士畏法，咸知效忠，无有二心。召大小诸臣，咨以方略，俾中外臣工共体皇上有战无和之意，卧薪尝胆，发愤图强。望陛下诏卢象升集诸路勤王之师，全主外事，以驱建虏。此乃当务之急也！”

王承恩一边读着一边小心的观察着崇祯的表情，如今满朝都是声讨卢象升的奏疏，杨谷这一篇竟然是为卢象升求情的。不仅如此，同时杨谷又狠狠的弹劾了一番自己的族叔杨嗣昌。

这令王承恩大为不解，他不得不小心应对才是。

眼见皇帝并没有动怒，王承恩这才小心翼翼的将奏疏读完。崇祯没有表态，而是陷入了沉思。此刻他多疑的性格正在疯狂的扩张着思维。

“难倒说杨嗣昌和高起潜真的合谋起来欺骗朕？”

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作为一位自视甚高的帝王，崇祯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被手下的臣子愚弄。

“来啊！宣杨嗣昌觐见！”

“皇上有旨，宣杨嗣昌觐见！”

太监音频极高的喊声在空旷的紫禁城内不断回响，不多时，杨嗣昌身穿朝服毕恭毕敬的跪倒在崇祯皇帝面前。

崇祯有意看着杨嗣昌跪拜在自己的面前，许久都不发一言，这是他擅长的驭下之术。

末了，崇祯终于开口，他缓慢的说道：

“朕这里有一封奏疏，先生拿去看看。”

说着王承恩将杨谷的奏疏送到了杨嗣昌的手上，其实杨嗣昌早在内阁之时就看到了杨谷这篇弹劾的奏疏，他也早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

杨嗣昌毕恭毕敬的接下奏疏，而后抬起头将那封火药味十足的奏疏仔细的阅读了一边，而后俯身叩首道：

“臣佐兵部，以至有今日之势。实有负于皇上委任之重。既然天下之人皆视我为当朝秦桧，还望陛下将臣法办治罪以激励三军士气！只要有利于国，粉身碎骨，亦所甘心。臣死而无憾！”

听完杨嗣昌的话，崇祯的心头不由得一颤。

“当朝秦桧！对啊，耿南仲和黄潜善虽是那南宋权臣，但主和之人却是秦桧啊！如按此奏疏所言，朝堂之上，宗泽有了，秦桧也有了。那朕是什么？那朕岂不是成了那偏安江左的宋高宗赵构！？真是岂有此理！可恶！杨谷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如此戏弄寡人！”

身为一名自负的天子，崇祯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把他的和议计划比作当年南宋对金的屈辱求和。

杨嗣昌静静的倒地叩首。该做的他都做了，种子已经种下，剩下的就是等着看好戏了。

对于崇祯的性格，杨嗣昌可以说拿捏的恰到好处。

看着跪倒在面前很是谦恭的杨嗣昌，崇祯平静的说道：

“此事朕自有主张，卿不必放在心上。”

轻而易举，杨嗣昌就化解了一场杀身之祸。但杨谷的奏疏却让他大为恼火，原本还想好好培养一下这个同族晚生。如此一看，这小子已经彻底被卢象升洗脑了。

既然如此。。。

杨嗣昌再次俯身叩首，而后高声的向崇祯说道：

“臣生逢圣朝，受圣上知遇之恩，无时无刻不思为君分忧。现臣愿为陛下举荐贤材，为国效力。”

“先生要举荐何人？”

“臣拟举荐杨谷为京卫指挥司佥事，辅佐卢象升左右以战八旗。”

崇祯见杨嗣昌态度诚恳，毫无报复思想，心中大为称赞，面带微笑说：

“杨谷在卢象升身边时也多有军功。当前正是人尽其才之时。卿能以德报怨，为朝廷推荐人才，不愧有宰相之风，朕心甚慰。我看这杨谷讲话虽有些偏激，倒也是个忧国之人。”

“杨谷轻言祸上，陛下英明不治其罪是他的福分。臣观其也是年轻气盛，其用心倒是极好的。”

崇祯满意的点了点头说：

“就依卿言，着杨谷迅赴卢象升军前听命。”

“臣、遵旨！”

严冬下的保定府寒冷异常，杨谷身披银甲骑着白色挟翼宝马来到一处营房前。他身后十几名随从被冻得噤如寒蝉，唯有他因激动而没有感觉到一丝寒意。

在出示了凭证后杨谷率领一行人进入了营房，出乎他的意料，这营房竟然扎在一处破庙之内。

到处是残垣断壁、杂草丛生。营房内满是伤兵的**痛苦之声，没有一丝的生机与活力。

杨谷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这还是那支他熟悉的天雄军吗？这还是那支卢督师打造的百战之师吗？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麻木，士兵们的眼中尽是对前途绝望与迷茫。整座军营如同地狱般充斥着死亡与绝望的寂静。

杨谷走进了作为督师大帐的一座低矮的破房子，卢象升端坐在土炕上正在处理军务。

屋内点着的火堆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着，在火光的映衬下，卢象升那已经不再年轻的脸庞显得更加苍老与疲惫。

他的鬓角已隐约有了白发，套在盔甲内的孝袍也早已没了之前的整洁与明亮。上面满是斑斑血迹与污泥的烙印。

看到这一切，杨谷只觉得心中憋闷，心如刀绞。

“末将杨谷参拜督师！”

尽管看起来很疲惫，但卢象升的声音依旧充满了信念与力量。

“你来的正好！你我又可以一同杀敌报国啦！哈哈哈！”

虽然卢象升强打精神，但杨谷还是听到了一丝疲惫。眼见督师强撑着激励自己，他也勉强的挤出一丝笑容。

“末将愿誓死追随将军左右！”

对于杨谷的到来，卢象升是喜忧参半的。喜的是有杨谷这员虎将前来助阵，在对抗八旗的战斗上能够多一个得力的助手。

忧的是杨谷此番前来，只怕是受了奏疏的影响，遭了杨嗣昌的算计。卢象升自己已经做好以死报国的准备，可他不愿爱将杨谷也在此殒命。

如今在这保定附近，部队既无饷银，也无粮草。上书兵部，如同石沉大海。叫附近县城预备粮草，可人家仗着高起潜做后台根本不理。甚至他的军队，想进入城池都会被人拒之门外，只能在这荒郊野外安营扎寨。

怀着复杂的心情，卢象升和杨谷在破败的房屋内分析着当前的形式。

“督师，末将刚刚进入营房之时。见满地伤兵，士气甚低。”

作为跟随卢象升多年的部下，杨谷在说话上毫不避讳。

“你说的不错。其实真实的情况比你看到的更糟糕！说实话我军差不多被逼到绝境了。我带兵多年，身经百战，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局面。你看看，弟兄们一个个骨瘦如柴，每天奔波作战，却连肚子都填不饱。就是铁打的军队也抗不住的。”

“那督师为何不将此近况上奏朝廷，已解燃眉之急。”

“没用的，单是给兵部的加急塘报我就已经发过不下十封了。可那些塘报如同石牛入海一般都没了音讯。附近的州县也拒绝提供粮饷。。。”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卢象升出神的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陷入了沉思。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权臣操纵局势蒙蔽主上，朝内朝外尽是些苟延求和的小人。尽伏危机，以相嫁祸，吾以待罪之身，暂统军务，统军之日不多亦。如若近几日不与敌军决战，朝廷必治我临敌畏怯之罪，到那时被押解入京斩于西市，何若死于沙场？”

杨谷瞪着眼睛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卢象升，此时的卢象升褪去了所有的掩饰与顾虑。他已经表明了自己一死以明志的决心。

没有战无不胜的豪迈，没有决胜千里的信心。只有醉卧沙场的洒脱，只有英雄末路的萧瑟。

杨谷想去安慰，但找不到任何安慰的理由。杨谷想去激励，但寻不出一丝激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