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出国

子钧辞职去皇冠体育投注：工作，并非如田壮分析的那样是因为整理档案与单位置气。那一年，在子钧的生活里有三件事扰乱了她的内心平静。

首先就是婚变。在子钧调入北京的第二年，两地分居的夫妻关系亮起了红灯。丈夫是她的初恋，为了拯救这个婚姻，她做了各种努力，但由于性格的原因，彼此很难再平和地沟通，最终不得不以分手结束了这段快乐与痛苦难解难分的十年姻缘。子钧第一次尝到了受伤的滋味，她痛苦，但个性要强，于是便把全部的寄托都放在了工作上。

第二件事是子钧在新一轮的人事调整中意外地被调到01办公室出任主任一职。升官并不都是喜事，局内人都知道，01办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地方。01办是局里的牛头，管着海军未来的好几个杀手锏，其中包括两个国家的战略项目。项目重要，经费盘子就大；经费盘子大，权力就大；权力大，利益就大；利益大，人际关系就复杂。正如田壮所说，这个办公室奇怪地设置了两套班子，实际掌门人是局长的亲信，名校出身，官二代背景，在军队有深厚的人脉，具有上乘的专业技术水平和一流的政治工作经验，是办公室大权独揽的一号人物。军队历来是重权力和讲人脉的地方，在这个不大的办公室里，几乎每个人都有台上或台下的神秘背景，不是“皇亲国戚”，就是从首长羽翼下飞出来的“能人悍将”。在这种环境中，外来的子钧立刻就被边缘化，成了无所事事的大闲人和空架子。人贵有自知之明，干了一段时间之后，子钧就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彻头彻尾的技术型干部，不具备驾驭这个办公室的政治智慧，于是她萌生了退意，可是退到那里去呢？一时还没有方向。

第三件事就是子钧迎来了自己的不惑之年。女人到了四十岁，心像秋风吹乱的一池静水，无论她意识到或意识不到，危机感和紧迫感开始如影随行地纠缠着她，甚至压迫着她。俗话说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当了十八年兵，四十岁了，职务也到顶了，说不定哪天一纸转业命令就会飞到面前。子钧不知不觉中步入了军营中特有的中年危机。转业是大多数军人无法逃避的人生课题，这个年龄要想找一份满意的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要靠本事，更要靠人脉，而子钧偏偏是那种羞于启口求人办事的性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子钧开始留意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她的身影也频频出现在招聘会中，然而招聘单位对女士年龄无一例外的严苛要求，像钉子一样钉在她的心里。

就在子钧感情突生变故、事业出现转折、年龄步入中年的时候，好友飞飞兴高采烈地从皇冠体育投注：打来了长途，她一上来就得意洋洋地说：“子钧，今天我送你一个大礼……”

子钧好奇地问：“什么大礼？”

飞飞出国前在导弹研究院搞自动控制，**子弟，性情中人，那种来自内心深层的优越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的性格和行为方式。她说话大大咧咧无所顾忌、行事磊落豪爽，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颇有些**风范。子钧与她在工作中相识，因为挺对脾气，两人越走越近，直到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后来飞飞的丈夫去皇冠体育投注：读书，再后来飞飞举家移民，从此好朋友天各一方。

飞飞的大礼是什么呢？她在打给子钧的越洋电话中不无激动地说：“我们公司要招一名测试工程师，条件只有一个，就是经验丰富，月薪顶得上你全年的薪水。”说到这儿，她俏皮地拖起长腔，“请问，主任同志，你可有兴趣来试试身手？你若有兴趣，我把你的简历短平快地直接递到主管经理手里，凭你的聪明加上我的鼎力推荐，我有一种预感，准行。”

飞飞的“大礼”来的这叫一个及时，若能转业到国外去工作，当然是个不错的选择。子钧未及细想，兴奋地说：“太诱人了……测试什么呢？该不会也是导弹吧？”飞飞笑说：“这里玩导弹的防范的就是你这号人。我们公司是皇冠体育投注：最大的制造半导体生产设备的公司，别看我们做的是民品，可是产品的智慧含量比导弹差不到哪儿去，够你琢磨的。咋样？敢不敢来试一试？”“这有什么不敢……”话刚一出口，子钧转念一想自己还是个现役军人，便改口说，“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别忘了，我是吃军饷的人，出国工作谈何容易？” 飞飞说：“那有什么不容易的？转业呗。” 子钧反驳道：“说得轻巧，我干的可是保密性质的工作，就算部队批准了转业，也未必能拿到护照，记得好像听谁说过，转业干部的脱密时间要三到五年呢。退一步说即便我有了护照，也未必能取得签证……还有就是英语，多年不用忘得差不多了。”子钧的话让飞飞大感扫兴，她说：“小题大做，出国的军人我见多了，你算什么，比你官大的人以为我没见过？本以为你是那种自信得一塌糊涂的人，没想到你还挺自卑，竟如此瞻前顾后，真没出息。”子钧笑了笑，她对飞飞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早就习以为常了，她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兵，感情上还真舍不得这身军装……”飞飞说：“你以为军装能穿一辈子吗？我们家除了我都是当兵的，部队的事我比你清楚，你的年龄在部队已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等转业命令砸到头上的那天，再不舍也得走。”说到这儿，她顿了顿，见子钧不吭声，转用半玩笑半祈求的口气说：“实不相瞒，你若应聘成功，公司给我三千美元的推荐费。怎么样？诱人吧？拜托了，就算帮朋友个小忙……” 子钧忍不住呵呵笑了：“我说呢，原来你也是无利不起早呀，你不至于为了三千块钱就把朋友给卖了吧……”飞飞开玩笑说：“你一个四十岁的老太太能卖几个钱？”玩笑过后，她用命令的口吻说：“听我的，你先拟个简历给我，我递上去试试看，若行，权当给你个选择的机会，对很多人来说这可是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好事。告诉你吧，别以为机会天天都有，现在硅谷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有人说了这是网络泡沫，很快就会破，所以公司的扩张快到尾声了。你还真别说，也许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子钧也说：“看来机会难得呀……可是真要下决心离开，心里还是有点割舍不下。”飞飞耐心地劝道：“你不是总说你们办公室太政治化了吗？这里可不讲政治，都是白专，你只要低头拉车，不用抬头看路，人际关系比国内简单多了。听我的，你一个女的在官场上瞎混什么，混不出大名堂的，尤其是在部队，人家男的喝顿酒就成哥们儿了，没事则以，有事屎盆子都扣在你头上……来吧，咱们做个伴。”

在子钧的人生规划中，本来根本没有出国这一项。但对一个专业技术干部来说，新单位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整天泡在繁杂琐碎事务中的烦闷，再加上个人生活的不顺，让子钧认真地思考起飞飞的建议，无疑出国发展对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来说是人生的又一次搏击，可是人生能有几回搏呢？或许这是她人生的又一次机会也未尝不可。

见子钧心有所动，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飞飞每天一个越洋电话，先后打出了友情牌、事业牌、生活牌，劝子钧要解放思想、放下包袱……总之不说动子钧誓不罢休。

终于子钧被飞飞说动了，决心一试。于是她草拟了一份自己的简历寄给飞飞，经过飞飞和工程部老板的几番商榷，最后敲定了电话口试的时间。电话口试，是异地招聘程序中的重要一环。为了给子钧赢得准备的时间，飞飞找出各种借口把口试时间压在了十几天之后，在这宝贵的十几天中，子钧一下班就蹲在家里恶补软件和半导体生产设备的知识，并按照飞飞开列的提纲像准备高考一样查资料、做功课，忙得不亦乐乎。

转眼电话口试的时间到了。这天早晨还不到四点，飞飞就急急火火地给子钧打来电话：“对不起，这么早把你叫醒。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必须提醒你，你当兵的背景有些敏感，口试的时候他们不问你不要说，这种事能不说则不说，免得把机会吓跑了。”子钧迷迷糊糊地说：“现在改口晚了，我在简历里已经写了……”飞飞打断她说：“我早给你改了，你们当兵的就是木，你不是整天在我们院里工作吗，我把你改成了我们院的设计师……你别笑，这叫模糊，模糊是科学，懂吗？”子钧认真地说：“设计师我可没干过……”飞飞着急地再次打断她说：“工程师干过吧？管它干什么呢，你代表资方管着我们院，比设计师还牛……噢，差点忘了，还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可别用谦虚谨慎来对付老美，不灵！这是文化差异，咱把谦虚当美德，人家会误以为你是心虚。”

放下飞飞的电话，子钧睡意全无。她索性爬起来，把事先准备的问答又背了一遍。这次口试可是真刀真枪地用英语应对，而且涉及到的很多知识在她脑子里的寿命周期还不到十天，新鲜和挑战让她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快感。

按照事先约定，五点钟口试的电话准时响起：“你好，是子钧吗？我叫武峰。”尽管事先做了充分准备，可是当真听见地地道道的皇冠体育投注：腔英语，子钧还是感到非常紧张，她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说：“你好！我是子钧，我在等你们的电话。”武峰说：“谢谢你为了配合我们的上班时间起这么早！昨天飞飞还抱怨我呢，说我在安排口试时没有考虑好你的时间，她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我是周扒皮……”子钧笑了，她说：“那个故事是《半夜鸡叫》，还有电影呢，我们看过无数次……”“是吗？看来天没亮就开始叫的鸡不让人喜欢呀……抱歉了，今天有六只大公鸡半夜鸡叫……”武峰的话音刚落，子钧就听到电话里传来几声“咕咕咕……”学鸡叫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快乐的笑声，笑过之后，子钧感觉松弛了许多。

武峰说：“准备好了吗？我们开始吧。今天一共安排了六个人与你交谈，他们都是研发部和测试部的技术领头人。”接着武峰把六位考官，包括他自己逐一介绍给子钧，可惜子钧除了武峰这个皇冠体育投注：名字之外，其他几个外国名字根本就没在脑子里留下任何痕迹，她是稀里糊涂地听完武峰的介绍，又稀里糊涂地与他们互致了问候。因为隔着电话，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都派不上用处，一切全屏耳朵和嘴，这对一个所有英语经验都是纸上谈兵的子钧来说，尤感耳朵不听使唤，嘴也力不从心，正式口试还没有开始，仅仅英语这一关就让她出了一身冷汗。

接下来武峰给每位考官半小时的时间来对子钧进行问题“轰炸”，整个口试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口试刚一结束，飞飞询问的电话就响了，她迫不及待地问：“快说说，他们都问了些什么？你是怎么答的？”

子钧叹息了一声说：“咳，别提了，我的听力不行，有的问题根本没有听下来，全凭听懂的几个词猜。好在有些问题是重叠的，比如一上来每个人都要问问我过去做些什么，测试什么，怎么测试之类的问题。这些问题我预先有准备，已经背的滚瓜烂熟了，所以不怕他们问，怕的是那些现学现卖的东西，不知道回答的对不对……我的对策是多讲方法和经验以证明能力，展开谈自己知道的东西，对吃不准的东西尽量简单说……”听到这儿飞飞鼓励她道：“用自己知道的东西占用他们的提问时间，不给刁专古怪的问题更多的机会。高！实在是高！”口试撩起的兴奋还在延烧，子钧接着说：“有个人问我软件的测试工具，这可把我问住了，我的高级编程语言是现学的，哪知道什么测试工具？他们说的工具我连听都没听说过……”飞飞关切地问：“武峰问了什么？”“他是最后一个考我，问我如果在测试中输入了一组数据，可是得出的结果复杂难懂该怎么办……”不等子钧说完，飞飞插话问：“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我说过的主管工程部的副总，咱们炎黄子孙，台大的底子，斯坦福的博士，顶级聪明的帅哥……这个问题听起来简单，其实很刁，没有搞过测试的人很难答到点子上……快说，你是怎么回答的？”

“这还不容易，简化输入，让输出看得懂。一句话，先化繁为简，再由简入繁。我一答完，他连声说了几个好。”

飞飞高兴地说：“真的？！这个问题有点脑筋急转弯的意思，我还以为你要搬出这个那个理论和这样那样的分析方法来对付他呢……看来我的三千美元有希望了。”

果然不出飞飞所料，在又一轮口试之后，子钧成功地通过了各项技术测试，被飞飞的公司正式录用了。飞飞获得了三千美元的推荐奖励，子钧在一番内心的挣扎之后，决定接受这个职位，出国去闯荡闯荡。

接下来子钧要做的就是提交转业申请、护照申请和签证申请，她做好了应付各种麻烦的准备，甚至做好了出国不成反而失业的最坏打算。可是出乎预料的是，这些手续的办理过程竟非常顺当，她顺顺当当地转业、顺顺当当地拿到了护照、顺顺当当地取得了签证，一切顺利得犹如做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