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空手而归

胡少光踏着晨曦向西赶，心胸感到十分沉重不安。

通天河一带是番人的天下，不允许异族人携带兵器乱闯，因此，他换了一身藏式衣袍，胯下马是借来的，衣袍也是借来的。这年头谁的拳头硬，谁便是大爷，不借也得借。

他出山之后，躲在一家牧人家养伤。牧人一家供吃供喝一月有余，不仅赔上了衣袍马匹，还赔上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他是沱沱河马场派出的高手，因此，必须返回老巢交差。他的差事很清楚，夺取二宝。至于采取何种手段，将在外，有绝对的抉择权。

出外半载有余，两手空空，这差不好交。

马是普通马，一天赶百余里，已经难能可贵了。傍晚时分，他渡过了楚玛尔河，坐骑已经脱力，只好留在对岸了。

徒步赶出十余里，夜幕降临，他找到了四名伏哨。信物已经遗失，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伏哨认物不认人，费尽唇舌，勉强答应留宿，并答应借马匹代步。

接连多日，都是在解释、分辨、央求中度过。愈往前走，防卫愈加严密，所费的口舌也愈多。他窝了满腹邪火，却也无可奈何。

时近黄昏，山口在望。这里的警卫，只认信物不认人，任是天王老子，没有信物休想通过。

土屋中跃出四名身着藏袍的大汉，手中都是藏式窄刃方头钢刀。

“朋友，下马！”一大汉扬刀高叫。

人在房檐下，不能不低头。他忍气吞声乖乖下马，牵马上前躬身施礼：“老哥，是自家人……”

“出示信物！”大汉不买账，伸手讨要信物。

“小弟外出公干，身负重伤，随身之物尽皆丢失，通融通融好吗？”胡少光再次低三下四地解释，再次苦苦央求。

“不行！”大汉断然拒绝：“捆起来！”

“谁敢！”胡少光心头冒火，疾退几步沉喝：“想动手？哼！休说你们几个废物，再来四个也不够胡某填牙缝！谁是头？”

“是我！”一大汉扬起钢刀挺胸上前：“也许你很了不起，宰咱们不费吹灰之力，但咱们有十多个人，只消有一人发出警讯，嘿嘿！任你有三头六臂，也难闯出天罗地网。识相的乖乖就缚，待证明了你的身份，咱们再向你赔罪。”

“欺人太甚！”胡少光徐徐撤刀：“若非失了信物，凭你这蠢货也配向大爷叫嚣？上！大爷成全你们这帮蠢材！”

土屋中掠出八名大汉，四面散开，将胡少光围在核心，扬刀举步徐徐欺进，一触即发。

车声辘辘，四辆牛车载着满车牧草由北而南缓缓驶来。车夫皆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其中三人正是曾为拉乃合让鸣不平的阿木措与他的胖瘦二同伴。

“阿木措老爹，我是胡少光，他们不放我过去，说说情好吗？”胡少光认出了老车夫，喜悦地央求。

牛车驶近，四位老车夫跳下车辕走上前来，阿木措冷冷地说：“哦，是你呀，见过。你要我这老头子说情，成吗？”

“一定成！只要老爹能证明我是自己人，他们便会放我过去。”

“能证明也不成！”大汉蛮横地道：“你们不配！”

胖车夫笑嘻嘻道：“塔拉，嚷什么？狂妄过甚不克制，老虎也会被砸死，毛驴自夸喉咙大，狂吼过多身遭殃……”

“老混蛋，你敢侮辱我！”塔拉冒火地叫。

瘦车夫阴恻恻道：“塔拉，安静些，是英雄是好汉，便真刀实枪地去闯天下，朝咱们这些下人耍威风，不见得有多光彩。”

“你！”塔拉气得脸色发青，却不敢伤害这些老牧奴。

瘦车夫视若无睹，对阿木措道：“老哥，天快黑了，咱们该走了。”

阿木措转身欲走，忽又回身：“塔拉，听说场主老爷正为这位胡老弟一去不返大发雷霆，并派人四处寻找。老汉可以证明他是场主老爷的手下，放不放行老汉不敢多嘴。各位老兄弟，天太冷，快些回去炖壶老酒驱驱寒，走啦！”爬上牛车，径自走了。

半山的雪窝中，露出一对乌黑明亮的眸子，注视山下，低语：“奶奶的，这杂种居然没死……”是小毛神的声音。

“老不死的，抛下几句淡话有屁用……”胡少光心下忿然。

收了刀沉喝：“塔拉，误了场主老爷的大事，你有几颗脑袋？还不牵匹快马来！”

塔拉呆了一呆，跺足吼叫：“牵马来！”

坐骑牵至，胡少光翻身上马，说道：“替我传讯沿途关隘，不许阻拦我，误了事休怪我翻脸无情！”两腿一夹，绝尘而去。

雪窝中，升起一条浑身雪白的身影，有如白练经天，掠空而过，连闪疾闪，遽尔消失了。

阿木措注视胡少光的身影，摇头道：“真是少年人心性。”

瘦车夫赶上前来，跨上车辕，接言道：“这小子太狂妄，依着我，哼！”

阿木措淡然道：“咱们年轻时节，不是比他更目中无人吗？一事能狂便少年……唉！老了！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唉！往者已矣，老了，老了，都老了……”黯然神伤。

瘦车夫劝慰道：“老哥不必伤怀，王维此诗意在颂扬老将军气贯长虹之英雄气概，而非蹉跎白首，致使英雄气短。待我续上后半句，以励君志。”

看了看四周，轻声吟哦道：“……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愿得燕弓射天将，耻令越甲鸣吾君，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老哥以为然否？”

阿木措轻抚其肩，“哈哈”大笑：“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老弟也！哈哈哈……”笑声豪迈，声震四野。

掌灯时分，牛车驶进一座山谷，众车夫跳下车辕，吆吆喝喝走向马场。

马场以巨木为栅，分割出一排排马厩，占地不下五百亩，房舍皆以圆木造成，厩内良驹千匹，嘶鸣之声此起彼伏。

阿木措驱车直入，两位老马夫迎上前来，亲热地问候。阿木措跳下车辕，捶捶背，将牛鞭交给了一位马夫。

胖车夫笑嘻嘻说：“老哥，今天是元宵佳节，找几个老弟兄好好喝一顿，我们先去准备酒菜，你快点回来。”

“好，你们先去吧。”阿木措点点头，目注几位老车夫离去，移目一位老马夫，淡然问道：“有事吗？”

“有！”马夫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入他手中。

阿木措也不看手中是何物事，大步向前走去。历数重厩房，来到山崖下一座低矮的小院前，推门而入，一闪不见。门后闪出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迅速关闭了院门。

胡少光驰抵另一座大峡谷。此谷宽约三数里，两侧山势不甚险峻，山上古林莽莽一望无际。谷中房舍连绵鳞次栉比，占据了大半条山谷，皆是以花岗岩砌成的石屋，整齐、坚固，气象万千。

其中有不少二层小楼，形式与藏地的房屋别无二致。道路四通八达，打扫的十分洁净，极像一座山中集镇。

他驱马直插而过，惹得群犬狂吠不已。

吠声甫起，两边的房舍中抢出数十名精壮大汉，认出是熟人，悄然隐去。众汉方自隐去，一条若有若无的身影，一闪而过，紧随胡少光而去。

胡少光驰至一座巨宅前，翻身下马，门前早有两名大汉等候。一大汉上前寒暄几句，接过马缰走了。

胡少光对另一名大汉躬身道：“察哈大哥，请通报场主，胡少光求见。”

察哈客气地道：“老弟，请稍候！”

返身入内，俄而复出，伸掌虚引：“老弟，场主在楼下大厅等候，请进！”

场主正是暗算拉乃合让的那位老者。他居中高坐在虎皮椅上，阴鸷凌厉的目光投注在胡少光脸上，脸色极为不善。

胡少光见过礼，垂手侍立，心中七上八下，不敢仰视。

“你还活着？”场主冷冷地道。

“托场主鸿福，属下九死一生，捡了一条命。”胡少光谦恭地回答。

“九死一生？哼！结果如何？”

“属下……属下无能，石林中空无一物，没有二宝。”

“没有二宝？”场主长身而起，走到他面前，说道：“有人举报说，你将二宝吞没了，想据为己有……”

“不！”胡少光“噗通”跪倒，指天誓日，拒绝承认：“属下天胆也不敢大逆不道，冒犯老爷虎威。”

场主冷笑一声，回身落座：“交出来，放你一条活路。”

“冤枉啊！”胡少光捶胸顿足：“属下所言句句是实，老爷便是杀了属下，属下也拿不出来啊……”

“老夫会查清的。第二件事，你暴露身份，公然声称自己是王爷的人，该当何罪？”

胡少光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的确曾经炫耀过自己的身份。

场主问道：“这些日子你在何处？”

胡少光松了一口气，讲了此行经历，一字不漏，唯独瞒过拜少司命为师一事只字不提。欺师灭祖人神共愤，不提也罢。

场主双掌一拍，那位身形高大的青年武士应声而出。胡少光心中一沉，惴惴不安。

“柯伦，他讲的可是实情？”

高大青年名叫柯伦，他躬身答道：“回场主，是实情。”

胡少光暗呼“侥幸”，松了一口气。

“退下！”场主挥掌令柯伦退去，复道：“胡少光，王爷对你寄望甚重，而你竟劳而无功，你知罪吗？”

“属下知罪，请场主格外开恩，恩准属下戴罪立功。”胡少光连连叩头求饶。

场主道：“有人提议将你贬为黑巾武士，你以为如何？”

“老爷，请开恩啊……”胡少光浑身发冷，绝望地哀求。

黑巾武士乃是马场最下等的职务，比牧奴高不了多少，三数十人同居一屋，食物只有糌粑与老茶，除了年节，一年之中尝不到一口腥荤酥油。黄巾武士则身份极高，不惟有私邸，而且还有二十两月俸银子，日常所需有酒有肉供应颇丰，也可以在一定范围之内任意活动。二者相较，别如天壤，一旦被贬，一切都完了。

“哼！王爷恩泽广被，赏罚分明，绝不养废物……”

“老爷开恩、老爷开恩，属下愿戴罪立功，生生世世效忠王爷，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场主沉吟片刻，厉声道：“按律该将你贬为黑巾武士，永世不得重用，但王爷仁德贤明，目下又正直用人之际，因此法外施仁，将你贬为红巾武士，你服气吗？”

“多谢王爷恩德，多谢老爷恩德……”胡少光感激涕零，叩头如捣蒜。

“唔，你须得忠心耿耿，为王爷效力，不得有弐心。”

“属下愿生生世世效忠王爷，若有弐心，万箭攒身，马踏作泥而死！”

“如若查明是你吞没了二宝，哼！”

“属下天胆也不敢……”胡少光冷汗淋漓。

“很好！你随我来。”场主露出一丝笑意，起身离座，踏入一道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