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第六节

当然，整个第五战区，上至坐镇徐州的战区司令长官，下至刀口舔血的一线师、旅、团、营，比我更纠结、更进退维谷的，绝对大有人在。第二集团军第三十军第三十一师中将师长池峰城，应该就是一个！

四月二日，正当濑谷支队向台儿庄以东阵地猛烈攻击，同属第二集团军的黄樵松师逐次抵抗、节节后退之际，远在武汉的军委会再也沉不住气，向第五战区发来了一封恩威并施、措辞严厉的电令：第五战区及所有参战部队，限于四月十日前击退台儿庄当面之敌，首先击退敌之部队者，赏洋十万元，出力将士从优叙奖，如限期内不能击退该敌，师长以上各级指挥官一律以军法从事！

池峰城心知肚明，此役不胜，第一个被砍的铁定是他的脑袋。

紧随军委会严令之后，五战区长官部也电谕各部，对首功部队加赏十万，甚至一战区司令长官也来电加码：再加十万！

池峰城欲哭无泪：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三十万白花花的光洋能挽回一个排、甚至一个班血淋淋的生命？如果能，他情愿头一个倾家荡产。每次他咬着牙为少则百十人、多则数百人的敢死队斟酒壮行时，直视那些袍泽的眼睛，甚至比慨然赴死更需要勇气。对三十一师仅存的不到两千号人来说，可供选择的，无非是几时死和如何死而已。

他自然也想到过退却。谁家檐下无高堂，惜命并不可耻。然而现在的情势，退下去也难逃一死。打娘子关战役时，老总在电话里冲着微萌退意的冯安邦咆哮：“无令后撤，我就砍了你！”那景象，他池峰城历历在目。震怒之下的孙连仲，就算毙掉连襟都不在话下，何况此地此人、此情此景。

其实，身为第二集团军司令官的孙连仲又何尝不想撤下来。庞炳勋在临沂消耗殆尽，张自忠部也折损大半……昔日的西北军同僚一个接着一个沦为前车之鉴。而池峰城的三十一师，更是保定、涿州、娘子关诸战之后，自己麾下诸师幸存老兵的汇总，堪称第二集团军的骨血。初入鲁地时洋洋乎七千之众，现在拼剩下不足两千，就连副师长康法如也身负重伤。他更清楚，池峰城这位打民国十三年起就跟随自己的部下，十多年来无役不予，从未怯战。如今恳请后撤休整时的语气，几近哀求，就算换作别部长官，也难免为之动容。看来，他是真撑不下去了。

“李长官吗？”孙连仲最终还是要通的李宗仁的电话，“能不能看在为我们第二集团军、也为咱西北军留点种子的面子上，同意我们暂时撤到运河南岸喘口气？”他特意提及西北军，无非希望这位李长官能念及当年中原大战时自己鞍前马后的种种苦劳。

然而，电话那边的态度依旧是断然绝然：第二集团军凡能拿枪人员全部投入战斗，并重金悬赏，组织敢死队夜袭，务必坚守至次日拂晓，以配合汤军团进击敌之侧背……李长官的语气完全不像还有回旋的可能。

“那好，我服从命令，整个集团军拼光拉倒！”

他接着向三十一师转述了长官部的命令，“……池峰城，你给老子听好，当兵的打光了，军官填上去，全填光了，老子就来填！”说完，他怒气冲冲地摔掉了话筒。

“报告，报告老总，奉李长官令，二百师战防炮营前来助战，并听从第二集团军指挥！”少校参谋王勃森飞跑进屋，立足未稳就忙不迭地张嘴报告，“老总，要不要见一下？”

“见什么见！一个营长老子还得供起来吗？台儿庄里老子拼掉的营长都快有一个排了。立刻把他们拉进庄子，给老子美美地轰它狗日的……”话虽这样说，孙连仲对李宗仁其实还是满怀感激。“王参谋，你不是一直想上前面吗？就由你领着去，可别给司令部的老子们丢脸！”

“是，老总！”王勃森抄起司令部墙边倚着的一支步枪，飞也似地穿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