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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河山1938/1940 作者:汉阳造 更新时间:2011/6/23 14:19:25

第一节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三月十二日,在临沂南关第三乡村师范的三军团指挥部里,年近花甲的第三军团军团长兼第四十军军长庞炳勋正在屋子里拖着一条残腿地来回踱步、唉声叹气。**议王瘦吾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而山东第三督查专员公署专员张里元胸前吊着受伤的左臂,一脸焦急。

屋外,枪炮声已越来越近,夹杂着日军飞机低空扫射时凄厉的子弹破空之声。

“军团长,这援军究竟啥时候能到啊?峄县过来,也就不到两百里路,他张自忠就算坐着轿子也该到了吧?”张里元忍不住又一次催问,“今天晌午的时候,日军差不多一个中队冲进了西门,我亲自带着保安团两个营拼了命才把狗日的赶出去,我的一个营附两个连长都报销了,老子也他娘挂了彩……再这么下去,临沂怕是保不住了。俺老张的两个保安团打光了还可以再从本地招,可三军团是老总的子弟兵,只怕拼光了还得背上丢城失地的罪名啊。”

张里元不是在邀功。眼前的庞部虽号称军团,实际却只有一个四十军、一个三十九师、两个旅共计不过五个团一万来号人。临沂外围连日的苦战,早已经把这支军政部屡有裁撤之意的杂牌军消耗怠尽,就连庞炳勋也开始怀疑五战区长官部让他孤军守城,根本就是在假人之手消灭异己。

久未出声的王瘦吾也憋不住了,可他一张嘴却似在言他:“军团长,汤军团咱是指望不上了,可派张自忠来解临沂之围,这……”王瘦吾从庞炳勋拉队伍当师长时,就开始追随他,历任师、军、军团参谋长、**议。同为西北军旧宿的庞、张之间的恩怨曲直,自然了然于心。此刻,他深知令老长官倍感纠结的并不是援军迟迟未到,而是来者不善、所托非人。

“不管了,俺老庞打了半辈子仗,早就落下了守城将军保命将军的骂名,如今我的三军团困守危城,而各路援军杳无音讯,相信不是李长官的本意。他张自忠若是不计旧嫌与咱们并力拒敌,也就罢了。若是同床异梦,故意坐观三军团全军覆没,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俺只求此战无愧于心,以成仁之举为咱三军团博个后世的名声。”

“报告!报告军团长,二三○团赵天兴团长紧急求援,他们阵地今天下午第三次被日军突破,赵团长恳请军团长派兵增援……”一个军部作战参谋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报告这一十万火急的军情。

“知道了。”庞炳勋向他挥了挥手,示意出去。然后向着两个部下颓然一笑:“援兵?你们都看到了,我的警卫连都派上一线了,四个跟随我多年的贴身卫士也已两死一残……援军不到,临沂城只在旦夕。”

就在半个月前,长官部严令他的一一五旅二二九团和二三○团进攻莒县,一阵下来,二二九团伤亡过半,二三○团也损失惨重;十天前,一一六旅的二三二团在汤头镇附近与敌接战,伤亡逾半放弃阵地;四天前,建制残破的二二九团在铜佛寺与敌板垣师团二十一旅团的片野联队遭遇,三营营长汪大章阵亡……

如今的临沂城,外有顽敌相逼,内无可调之兵,堪称千钧一发。

就在这时,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一阵欢呼。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个军部通讯处值班军官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跑进来报告:“报告军团长,五十九军来电,张自忠将军所部主力业已到达临沂西郊,第五战区徐祖贻参谋长也随军抵达。”

“哦?”庞炳勋听后精神为之一振。他一扫多日来的阴霾,喜色难抑地对张里元命令道:“张司令,烦你火速通知各城防野战部队,援军已到,临沂有救了!”然后,他一扯有些迷惑的王瘦吾:“参谋长,走,咱们去会会荩忱。”

是的,在经过一昼夜一百八十里的急行军后,援军赶到了,我们赶到了!

第二节

“什么?叫我们连负责会议警戒……我说连长,那可是庞拐子的地面儿。再说了,就算去,也该是派给手枪营那帮杂碎啊。杜营长手下那些个兵平时一个个没事净挎着盒子炮在长官面前混脸熟,咋一到动真格儿的就没影子了。”我一肚子不乐意。“连长,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百多里地儿弟兄们跑得连屎都顾不上拉,可算该喘口气了,又摊上这么个差事,明天大伙在冲锋的时候睡着了可别说我带兵无方……”

“个板么日的,”正把英式钢盔翻过来当脸盆用的林重,抬起水淋淋的脑袋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当老子乐意走这趟镖啊?他陈芳芝说了,临沂这两天鬼子和咱拉扯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知道长官们开会的时候,会不会冒出股子小鬼子斥候来砸场子。咱连离得最近,不派咱去派谁啊。至于他杜蓝哲,人家另有公干,让老子少打听。还说差事完了,有咱二连的好处。”林重重又把头埋进钢盔里,稀里哗啦瓮声瓮气地接着说,“还有,老陈特别交待,让你个龟儿子挑几个个头儿长相不那么现眼的戳在会场外当门神。嗳,老子可警告你了,像白药那样一副大烟鬼身板儿的趁早莫带,省得丢了咱五十九军的脸。”这些谁也不挨着谁的命令,直听得我一头雾水。

其实,我和林重都知道,当年庞拐子被委员长的袁大头迷了心,派重兵包围了西北军第六师师部,时任师长的张自忠虽然吃了枪子儿,可总算被警卫营拼死背了出来,临了还放下一句“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的狠话。

林重挺大方,把两个排的兵叫来站成三排让我挑。我背着手,拿腔拿势地在队列里踱着方步。白药也站在人群中,他佝着脖子,生怕在队伍里拔了尖。当我踱到他面前时,自觉难逃一劫地他只好主动讪讪地问:“排长,你要整哪样哦?”我翻了他一眼:“闭嘴,早没看出来,还真他娘像抽大烟的……”白药赶紧低下头,一脸的无辜。

晃了一圈,我挑了三十个,刘泰舟和直隶兵小洋车被我钦点为二连形象楷模,负责把门站岗。细皮嫩肉的刘泰舟自不必说,小洋车本名魏小叫,卢沟桥事变时,正在北平师范大学读书的他,寻着宛平炮声就找到了二十九军。林重看他成天里把自己收拾得周正齐整像是随时准备抱着书上讲堂,立刻就喜欢上了他,还硬是不许他扛枪。于是,小洋车成了连里最吹不响号的司号兵,兼林重御用家书代笔。

按照团里的命令,我们先于长官们赶到三军团指挥部。我麻利地安排好了院里院外明哨暗岗,只让刘泰舟和搂着枪一脸喜滋滋的小洋车把守在院门口。庞炳勋的参谋们看着这伙来历不明,与其说是警戒不如说是包围的丘八们,个个目瞪口呆。倒是庞炳勋,对个中原委心知肚明,一脸苦笑地听之任之。

薄暮时分,五十九军军长张自忠终于领着师长黄维纲、参谋长张克侠一众将校到来,与他并骑而行的,是第五战区参谋长徐祖贻。此刻,阴沉着的天边居然出现了一抹如血的夕阳。将军翻身下马,向着早已等候在门外的庞炳勋疾行几步,然后,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荩忱老弟……”年老的三军团军团长眼含热泪,声音哽咽。“庞大哥……”张自忠也百感交集,两人在晚霞的余辉中久久相对,多年恩仇,竟一握而泯。

良久,庞炳勋才一脸赤诚地说:“老弟啊,人家说你要在北平当汉奸,俺老庞才不信呢。”张自忠豪爽地仰天大笑:“今天倒是要他们看看,荩忱究竟是不是汉奸!”言毕,一行人迈步进院,我扯开嗓子:“立正——敬礼!”刘泰舟和小洋车举着枪,得意洋洋、精神抖擞。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将军看了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会议是关着门举行的。随着天色渐暗,我望着院外不远处隐隐绰绰的树林越来越发愁,临沂之战我方所有的前敌指挥官差不多全都齐聚我的身后,实在容不得半点闪失。

会议由徐燕谋主持,他的一口昆山口音我听得断断续续、七荤八素。显然,由于庞部已几乎伤亡怠尽,庞炳勋自知已没了拍桌子的本钱,所以里面基本没有出现激烈的争吵,恍惚间我倒是听到了一个词——“以攻代守”。

是的,以攻代守。这个词不但将改变临沂的命运,更将直接影响整个第五战区的形势。

第三节

回到营地的时候,已时近半夜。林重老远就向我招手,然后小人得志般屁颠颠地领着我走到一堆刚拆箱的家什前。“MP18!”我惊叫出声。没错,就是花机关。我迫不急待抄起一把,熟练地卡好蜗型弹鼓。在连部闪烁的汽灯照耀下,这支我垂涎了很久的冲锋枪安静地散发着幽蓝的光晕。很快,我内行地找到了枪身上“民国廿二年五月巩县兵工厂造”字样以及早已熟悉不过的双菱厂记。

是仿的,仿的也行!

“连长,这不会是砍头前给咱上的牢饭吧?”我忽然有所醒悟,扭过头,煞风景地问。刚才还笑眯眯地瞧着我象瞧一个领到压岁钱孩子般的林重,听了也是一怔。可一贯没心没肺的他转而又晃着脑袋不以为然:“管他呢,嘿嘿,他手枪营给咱送来这个,老子就再也不用逼着你龟儿子跟小皇冠体育直播:拼刺刀了。”望着这个把我当小兄弟一样拎过来骂过去的上司,我的眼睛居然酸酸地有点潮湿了。

“陈团附好!”这时,外面的士兵亲热地和人打招呼。陈芳芝背着手,气定神闲地骝跶进来。看着自己的几个连排长都在,他一正脸色:“军部有令,我部明天必须全面做好战斗准备,并于十四日拂晓前向日军发起攻击!”

以攻代守,这就是以攻代守啊。

想不到命令来的这样快,我的右手食指开始跳动,每次临战前都会这样。

“好了,你们都出去,我和林连长有话说。”我们几个排长纷纷往外,我才走了几步就又折回来拿我的花机关。林重这人没准谱,不定啥时候就会反悔,我得先拎回去好好耍耍。陈团附瞅着鬼鬼祟祟的我,一脸不屑地哼了声。

民国二十七年三月十三日凌晨,守备临沂的所有部队都各自接到了战斗命令:以庞炳勋第三军团所部之第一一六旅坚守诸葛城至郁九曲一线,吸引牵制正面的日军主力;包括我团在内的五十九军第三十八师自诸葛城向敌右后方出击,奏效后向汤头镇攻击前进;以三军团补充团李振清部及骑兵连自郁九曲向敌左后方出击,并与五十军在汤头会合。以三军团特务营、工兵营为机动部队,策应各部。作战方案已提交坐镇徐州的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并转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并获得李宗仁长官的批准。

楚芊、楚芊,楚芊在哪里呢?又在做些什么?此刻,我竟然又想起她来。临战的兴奋,与一种莫名的寄挂,令这一晚的我辗转难眠。

第四节

清晨,我揉着太阳穴蹲在连部门口的大青石上,看着士兵们忙忙碌碌。夜里面不断有命令传来,时而“准备开拔”,时而“原地待命”,整个二二八团都几乎筋疲力尽。

换岗下来的老陈背着枪打我面前经过,被我一嗓子喊住:“站住,醋薰的玩艺儿,嘴里叼着啥?”老陈一怔,他捏着嘴外挂着的半截,把嘴里嚼着的半截东西一并拎了出来,笑嘻嘻地回答:“排长,酸滴……”那是一种不知名的野菜叶子。我别过头去,“滚、滚、滚、滚、恶心东西……回来!”我叫住了刚要走开的老陈:“那帮人在干嘛?”我指着一群在营区外的农家墙上刷刷写写的人问。“宿迁、沭阳来的战地服务队,全是学堂里的先生,来这儿画标语的。”“哦,”我挥挥手,老陈继续嚼着他的酸菜叶子晃跶开了,“苏北的……”我自言自语道。

“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硕大的白粉字标语已近完工。

“徐渡!”有人叫我,我跳下石头回身一看,是陈芳芝。他换了一身崭新的军服、脚下的马靴锃亮。见我瞅着这身受阅般的行头发愣,他竟然少有地不好意思起来:“看什么看,没见老子神气过吗?”接着,他脸色一沉:“小子,告诉你一声,我已经调去一八○师三十九旅七一五团了,早上接的调令。来就是跟你们道别的,兄弟一场,以后没事想着点儿……”这是那个天天晃着膀子在我们眼前横来竖去的陈芳芝陈大团附吗?我分明看到他眼中滚动的泪光。陈芳芝掩饰地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还有,我已经跟董旅长和二二七团的杨团长请示过了,这场仗一打完,你就调去二二七团……小子,子弹不长眼,打起来机灵点。”听他一气不停地说完,我想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胸口酸酸地像被压了块石头。

“长官……敬礼!”我冲着正要迈进连部的陈团附工工整整地敬了个礼,陈芳芝已经恢复了常态,只是微一侧身,随意回了一个军礼。

午后,命令再次传来。我们一一四旅二二八团作为三十八师预备队,前往刘家湖集结待命,随时作好策应一线作战的准备。军令如山,部队立刻拔营起寨,向目标地开进。

出发后不久,我们前进方向左翼的茶叶山那边就传来清晰而密集的枪炮声。我本能地看看了表:十六时整。看来先行出发的二二七团攻打茶叶山的战斗打响了。我一边走一边仔细辨认着枪炮声的种类:一高一低两声爆响的是四一山炮,一声闷响的是六○迫击炮,嗒嗒嗒枪声清脆、明显是在长点和短点的,一定是我们的捷克轻机枪,而突突突突连续不断的沉闷枪声多半是鬼子的九二重机枪……我想着我的弟兄可能正一批批地倒在它制造的可怕弹幕中,不禁一阵阵心痛如绞。

大家都一边行军,一边望着西北方向倾听。我的袍泽弟兄们啊,此刻,你们的心中,是在羡慕,还是在庆幸?

部队的行进速度与其说缓慢,不如说是小心翼翼。越往前走,路上与路边的遗尸越多,其中以着三军团四十军军服者居多,还有部分穿着地方保安团制服的战士遗体,偶尔能看到一小堆聚拢在一处的日军士兵尸体,奇怪的是这些遗体大都被割去一只耳朵或是手指。显然,双方惨烈的拉锯战让一向有送战亡者遗体归国习惯的日军,也来不及运走自己战毙的同袍。

在离刘家湖不到三里地时,部队停了下来。所有的营连排长都被召集到一起,刘文修团长面色严峻地说:“村里有鬼子的补给站,人数超过两个小队,没有重武器。现在我需要一个突击排,天黑后搅乱他们,然后大部队趁势杀进去全歼此敌。”所有的连排长们都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林重一挺身,自告奋勇:“报告团座,俺三营二连愿意打先锋,先进去砍他几个脑袋下来!”说着,他扭过头冲我挤了挤眼睛,我会意地迈前一步跟着说:“我们二连一排甘当突击排,天黑后先摸进去。”

整个二二八团,近两千号人,都静静地埋伏在刘家湖村外的树林里等待天黑,不许抽烟、不许交谈、更不许动明火,违者依通敌论,可就地处决。透过趴满战士的树林,远处的茶叶山方向,枪声已近廖落,我的弟兄们拿下阵地了吗?楚芊会不会也跟着二二七团上了前线?……

我把花机关搂在怀里,眼皮发沉、胡思乱想。

第五节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人剧烈地摇醒。我本能地一跃而起,四下张望。天色已近漆黑,黑暗中,偶尔传来实在憋不住的士兵捂着嘴发出的轻声咳嗽。不知几时趴在我身边的林重光着膀子不停打着冷战,老陈正不慌不忙地用绑腿把一柄大砍刀绑在林重的右手上。

我一下子明白了。“连长,你这是……说好了我带人上的,你也太瞧不起人了!”我感激中带着恼怒。“上个屁,这砍头的东西你使得惯吗?”林重一抬手,还没绑结实的老陈赶紧直起身把林重连手带刀地摁回去。林重一边抖着一边接着说:“你那花机关是好,可你一突突,全村的鬼子还不开了锅,别说一个排,去一个连兄弟估计都得撂在那儿。如今,你在长官面前也出过彩儿了,这砍头的买卖,还是得老子来做……我说老陈,你个板么日的,老子是砍鬼子又不是扮关公,你把绳子捆那么高做啥!”

“兄弟,不是老子信不过你,你是有人可以惦记的,老子光棍一条,除了武汉的妹子,就再没啥亲人了。妹子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本来我看着你小子不错,想着打完仗咱还活着的话,就把你俩往一起说合……”林重顿了顿,语气中流露出极少有的伤感与遗憾。“昨天,陈团附告诉我,你有相好的在二二七团救伤队,让老子打冲锋的时候别让你龟儿子头一个上。唉,缘份啊!”我默不作声地听着,无言以对。“兄弟,”林重接着说“一会儿老子带二十个弟兄进去,不知能不能全胳膊全腿地回来,如果那啥了……我妹子,还是得托给你,想办法给说个人家。老子打了半辈子仗,相熟的都死光了,如今只有托给你了。地址小洋车那里有,我已经交待了,每个月发饷后,给妹子写信寄回一半,钱我都备好了,是以前存下的那另一半儿……还有,记好了,你的妹子叫林彤!”“连长!”我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冰凉的泪珠扑嗒扑嗒地滴到胸前。

“哭啥?!老子是去杀鬼子,有事搁不下说完了好出发,你想哭留着明年给老子上坟时再说!我说徐大排长,叫咱的人眼睛睁圆喽,听里面开打你们往起冲的时候,见了光膀子的可别放枪,老子大冷天脱成这样就是不想吃自家弟兄的枪子儿!”言毕,林重扬了扬右手的大刀,黑暗中不知从哪儿冒出二十个一样脱光了上身的家伙,有的胸口挂着手榴弹,有的和林重一样只拎着口寒闪闪的镔铁大刀。老陈也三下五除二扯掉军装,露出贴身的肚兜,他抄起身边的一口大刀就要去追赶林重的突击队。跑出三五米之后,他突然站住,冲我回头一笑,黑暗中,我永远记住了他那一口白灿灿的牙齿。

寂静,到处是黑沉沉的寂静,仿佛没有战争,没有死亡,村子也像是千百年来任何一个平常的寒春夜晚那样,正安详地熟睡。然而,这些都只是幻觉,村里应该早就没有了任何一条活着的皇冠体育投注:生命,除了林重,以及同他生死与共的二十一条好汉袍泽。

第六节

枪响,一声清脆的枪响。过了几秒,又是一声,随后,整个村子爆发激烈的枪声,不时有机枪的曳光弹拉着流星般的尾迹破空而出。盲射,这是被夜袭搞蒙了的日军在盲射,没有明确的目标,时左时右、弹道混乱。紧接着,刘家湖的多个方位响起连续的爆炸声,那是手榴弹,是信号,冲啊,我的弟兄们!

没有听到明确的命令,此刻已不需要命令。林重的突击排已经打响,我必须冲进去,不能让他孤军奋战。

我猫着腰向村口奔去,继而直着腰,最后索性放开奔跑,挂在胸口的花机关剧烈地撞击着身体。一个排,不,是一个连,不,是整个营黑压压如潮水般跟随在我的身后,不时有人中弹倒下,没有军号,没有呐喊,几百人汇集成黑暗中一头沉默奔跑的野兽。

日军不愧是精锐之师。最初短暂的混乱后,很快就镇定下来,他们两三人一组,爬上农舍的屋顶,居高临下地向着涌入的我们射击……

黑暗只会有利于夜袭者。我们清楚,日军也清楚。

一颗照明弹从村子**凌空而起,在缓慢拉出一个抛物线后又开始快速坠落……被惨白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的士兵们,怔怔地站在巷道**,抬着手试图遮挡强光,日军的机枪响了,向着无遮无拦的人们连续射击。几名战士应声倒下,他们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就那样断线的木偶般缓缓瘫倒。

“照明弹,快找隐蔽!”我几乎是愤怒地向前后左右的战友挥手咆哮。照明弹从村子的各个角落一颗接一颗地升起,刘家湖房顶和地面都被照得雪白一片。一座木头搭建的哨戒塔矗立在村**的大水塘边,两挺日军的机枪向着刚冲到水塘边无处藏身的战士俯射,中弹者纷纷像被伐倒的木桩般直挺挺跌入水中。

我被堵在一处农家院外。一挺日军机枪从院里的屋顶上向试图从门前穿过的我们攒射,子弹急促地啃噬着进攻者赖以栖身的土墙,掀起的泥砖碎片盖得我灰头土脸睁不开眼睛。我的脚旁不远处躺着两具战友的躯体。他们是几秒钟前想冲过敞开的院门时,被无情撂倒的。在这样的近距离机枪火力封锁下,莽撞地露头射击,或是试图闯过空荡荡的门洞,换来的只有死亡,连受伤都是奢望。

我正盘算着这挺要命的机枪还要多久会更换枪管,两个人扑通扑通地一前一后摔伏到我的身后,借着一颗升起的照明弹,我认出白药和小洋车。白药紧张得五官变形,张着嘴大口喘着粗气,混战中,他的枪已不知所踪。小洋车的身上一前一后挂着两个背包,他满脸惨白,两手剧烈地抖着试图打开胸前的背包。

“快滚回去!”我恼怒而不耐烦地命令。“现在已经不用你吹号了!”“就不!”小洋车顽固地拒绝了,“徐排长,子弹……”这个只会写信的傻子,这个连号都吹不响的学生兵,此刻正用双手把沉甸甸的弹鼓托到我面前,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孩子般骄傲的微笑。我默默地接过弹鼓、换好、拉栓……我知道,我从此再不能和林重一样对着这个家伙颐指气使了,因为他已经是一名士兵,一名仍然吹不响号却和我们一样称职的皇冠体育投注:士兵。

我打了个扯线的手势,白药立刻会意了。他把两枚手榴弹攥在手里,等着我的信号。

一、二、三……我默数着数,突然把花机关背着举过头顶,用右手拇指扣动扳机,朝着院里屋顶上日军机枪组的大体方位连续开火。突如其来的疾射火力,似乎把日军机枪手打懵了,射击立刻停了下来。白药趁机一跃而起,两枚木柄手榴弹翻滚着掷向屋顶……轰、轰,两声几乎在头顶上的爆炸,震得我们双耳欲聋,屋瓦夹杂着墙土在空中四射,一两秒钟后,一顶被气浪掀飞了的日军钢盔落到院子里,叮叮当当地滚进黑暗的深处。

第七节

哨戒塔上的两挺九二重机枪一刻不停地向着进攻者扫射,我们大都它雨点般倾泄而下的子弹压得抬不起头,不断有鲁莽的士兵才从掩体后直起身就被子弹击中仰面摔倒。

“娘的,非把狗日的整掉不可!”我搜刮着肚子里存货不多的恶毒词语不停咒骂,一边用手中的MP18徒劳地还击。隔着三四百米,又是仰射,命中目标的可能性比购买**银行救亡募款彩票的中奖率还要低。我开始后悔,没能从林重那里学到更多有创意的脏话组合。

“长官,机枪到了!”我一回头,一个跑得满脸是汗的下士,领着一个两人机枪组趴在我的身后。“上房!”我十分清楚,身后的这挺捷克ZB26轻机枪无论是射速还是火力的持续性,都无法对敌人的火力点构成压制。但是现在,有肯定比没有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袍泽们一个接一个无谓地倒下,而什么都不去做。

机枪组很快被设置在一个富户人家的房顶上,凭借本地极少见到的屋顶马头墙,与日军展开对射。在九二重机枪持续不断的叫嚣与捷克式打打停停的脆响声中,天边已现出一抹亮色……快五点了,再这样下去,本来占据先机的夜袭会变成明目张胆的冲锋,而日军的抵抗,就会转而变成对我们肆无忌惮的屠杀。一路冲杀过来的这一营人,别说重武器,就连掷弹筒也不在手边。

就在我急得冒烟,却又无计可施的时候。身后传来嗵的一声闷响,接着又是两声。几秒钟之后,哨戒塔上的日军机枪组在爆炸的火光中四分五裂,尸体和沙袋像树枝一般坠落而下……后面的两发迫击炮弹一发命中塔身、另一发命中塔下空地上用篷布苫着的日军露天弹药仓库。在弹药堆爆炸腾起的巨大火球和连续发生的爆燃中,阻挡了我们近三个小时的哨戒塔终于吱吱呀呀地倾斜,继而轰然倒地。

先人啊,团里的炮兵大爷们终于赶来支援了。

我直起身,把花机关高高举起……身后被压制了许久的士兵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向村**涌去,不时有人跑着跑着,突然中弹倒下。

日军在奔逃。假如把日军重火力点的灰飞烟灭看作整个战斗的一个拐点,那么此刻,这些甚至还穿着兜裆布的家伙已全面崩溃。他们中的不少人一边跑一边把白花花的屁股留给我们的子弹……我一梭子弹扫过去,一个停下准备回身射击的日军军曹应身倒下,紧随其后的白药一脚踏住胸口,把一杆不知打哪儿捡来的三八式步枪的枪刺,狠狠地插进了他的腹部。

在这个时候,从每个人心中迸发出来的,是最原始的兽性。而猎杀与被猎杀,都只发生在瞬间。

第八节

天色已经大亮,而战斗仍在持续。前来接替我们的二营和师部调来增援的二二五团,继续在逐屋逐院地扫荡残敌。完全控制局面的我军士兵,已经变得惜命如金,一旦哪个院子里传出动静,一群人就不问青红皂白地往里扔集束手榴弹——仗打到这份儿上,没人肯再顶着鬼子的枪口去拼命。

轰、轰、轰,几声爆炸震得半个村子都在摇晃。日军的最后一处据点——村北的炮楼,在二二八团迫击炮连练靶一样从容的炮击下,塌作两段。

我精疲力竭地坐在村**一块被炸豁了的石磨上,清点着和我一样累得东倒西歪的同僚:我的排里跟着林重先摸进来的六个不要命家伙,已经找到五个,三死两伤,喝醋的和林重都下落不明;余下的二十一人,九人阵亡,四人重伤,其余的大都身上挂彩,连我一直认为听着枪响就能尿裤子的刘泰舟也没能幸免,一只胳膊被日军的刺刀挑开了口,正呲牙咧嘴地听任白药包扎。

林重、老陈,这两个脑子里短根弦的家伙,难不成被日军抓了俘虏?怎么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实在担心他俩如果还猫在哪个院子里,说不定就得被自己人的手榴弹送上天……

我正一肚子七上八下,眼角余光中,小洋车一瘸一跳地蚂蚱一样蹦了过来。他背着两支上着刺刀、比他短不了多少的三八大盖,脖子上左一圈右一圈地挂满缀着子弹包的日军皮带,左脚的布鞋已经被血浸透。“排长,排长,找到连长他们了,在村东的庙里,团长他们正赶去,听说师长也要去……”说完,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我命令所有的人原地休息,只带着白药急急忙忙、摇摇晃晃地向村东头赶去。

这是一座鲁南村庄里极平常的财神庙,庙门只剩半扇,院里院外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多具日军的尸体,从他们稀烂的军服和血肉模糊的伤口来看,这些家伙大都死于狭小空间里的手榴弹爆炸。林重和老陈斜倚在院子**的半截柳树下,一名医护兵正围着林重忙前忙后。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夹杂着人体烧焦的糊臭。

我和白药几乎不约而同地枯嗵枯嗵跪坐下来。满脸烟色的林重睁开眼,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当看清眼前是我们两个时,这才咧开嘴疲惫地笑了。他从怀里艰难地掏出一件物什,同时朝边上一具日军大尉的尸体努了努嘴。那家伙趴伏在地上,一柄大刀深深嵌进脑袋,喷溅到地上的鲜血已经变得乌黑。“日军指挥部,被老子黑灯瞎火撞上了,没留神挨了个板么日的一枪……”

我扭过头,林重正得意洋洋地晃着手中缴获来的王八壳子:“南部十四年,老子早想弄支了,狗日的……”他又开始剧烈地咳嗽,我焦急地问医护兵:“他伤的咋样?伤着肺没有?”“还好,林连长命大,这一枪从肋条间打进去,心肝肺要紧的一样没沾上,倒是子弹留在里面了。”医护兵头也不抬地继续忙活。“龟儿子这么近都没打老子个对穿,当年东北军的伙计说用这枪自杀都不一定成功,老子现在信了……”

“醋佬,喝醋佬……”白药用枪管杵了老陈一下,他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背脊上看不到任何伤口。林重冲着我们摇摇头,神情黯然:“死了,手榴弹才响他就往里冲,拉了,没拉住……老子把他拖进来的,外面乱糟糟的,怕他再落上发流弹,死了还四体不全的……”白药不相信,他爬到老陈身边,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他翻过身来。果然,老陈的胸口赫然一个黑紫色的弹孔。

“哈哈哈,喝醋佬,你终于不用找醋喝啃酸叶子了,哈哈哈……呜呜呜……”白药跌坐下来,看着老陈的尸体歇斯底里地笑,继而由笑转哭,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头脑一片空白。

师长黄维纲、团长刘文修一众将校在侍卫们的簇拥下来了又走了。林重是“此战首功”,被七八个人夸张地抬上担架,老陈也作为“成仁义士”被抬走安葬。临出院门时,刘团长指着我对身边的副官说:“这个人不错,升为中尉副连长,代行三营二连连长职,如再战建功,可立即擢升连长。”

我拄着枪呆呆地坐在地上,耳际恍惚响起老陈二兮兮的山西腔:“排长,酸滴……”

第九节

“国军第五十九军三十八师一一四旅二二八团三营二连一排孙故上士家田烈士之墓……”

老陈的坟前,只立着这样一块临时代用的木牌,上面用毛笔草草写了几行字算是碑铭。我知道,躺在里面的老陈一定也知道,部队会接着往前走。打赢了或许还会有人翻回头来给这一路留下的同袍们刻碑缮墓,如果打不赢,他,他们,就只会和这座已没了人烟的村子一起,被滋生的荒草埋没,再也无人问津。

“立——正……敬礼!”我和排里仅剩的八个弟兄,不对,是九个,被跳弹伤了左脚的小洋车也柱着棍子站在我们中间。我们十个人齐刷刷地向着老陈,还有他身后三百八十二座有“碑”与无“碑”的坟茔敬礼。我的战友们,他们一个挨一个密密地躺着,躺在这片还没有长出新叶的光秃秃的树林里。

天依旧阴沉,半小时前的一场零星小雨,把坟茔上的新土淋成深深的褐色。湿冷的风从树林中穿过,轻轻摇曳着树梢上零落的枯叶,发出纸风铃般的唰唰声。

白药向前一步,把一瓶带着体温的皇冠体育直播:白醋抖抖瑟瑟地立在老陈的坟头。

“对不住了兄弟,子弹还要留着打鬼子,就不整鸣枪送行那套子把戏了;皇冠体育投注:醋连里的弟兄们还得接着喝,只能把小皇冠体育直播:的留给你了。过桥的时候,记得问孟婆要口家乡醋……”

说完,我和活着的部下们一起转身离去。没有人敢回头,把自己的兄弟袍泽留在这可能永远再不会回来的地方,已令我们无地自容。

“ 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

在十四日凌晨夜袭临沂北郊刘家湖的战斗中,我五十九军三十八师第一一四旅二二八团和第一一三旅一部,歼灭日酋藤田正雄大尉以下一百九十一人,生俘二人。我军阵亡三百八十三人,伤二百零五人,其中连排级军官伤亡三十三人。

谨告

第五战区第三军团第五十九军军长 张自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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